第28章下归阴
周雅人合情合理地分析,陆秉不也正是因为这桩案子,将他从大老远的长安请来的么,只要命案足够离奇,就可能引来各方奇人异士,从而发现暗藏在鬼衙门中的太阴/道体。
结果白冤听完他这席推论加指控,疑问道:“什么疽引?”周雅人:".……“从这张布满刑疤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因此难以确定,白冤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管她真不知道或者装不知道,周雅人还是耐心心地对白冤解释了什么是演引,并大致讲述了因此引发的一系列惨案。白冤暗自在心里将对方所谓的“瘐术"过了一遍,然后想起孙绣娘在鬼衙门的大阵中近乎疯魔的念叨过:“去死,让他们都去死,都去死,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死无葬身之地。”
满嘴这种类似诅咒般的怨毒祈愿。
“她爹十二年前被沈家冤枉,所以孙绣娘绑架了沈家大少爷,在其身上种下闽引,目的是要为父报仇。“毕竟当年是沈老爷买通狱卒在牢里对其大刑伺候,令那人惨死狱中。白冤前后梳理,但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自己用闽术就把仇报了,还要我干什么?”
周雅人一愣:“你觉得她多此一举?”
所以依白冤所言,疽引是孙绣娘所为,跟她无关。“是啊,此女本事这么大,真不一定需要我。"白冤甚至怀疑,也许孙绣娘也是误打误撞呢, 因为孙绣娘在原本封印着她的大阵上献祭,心中又怀着父亲的仇恨和冤屈,所以才歪打正着祭出来她一缕神识。“你不是白冤么,"周雅人道,“她要的当然是给父亲沉冤昭雪,比如当年那沈家幼子究竞是怎么死的,真相依然不得而知。”白冤却道:“如今跟他们相关的人都已经死了,还有谁在乎呢?”“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周雅人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些被你担在身上的冤魂。”
白冤垂在身侧的手忽地握了握。
周雅人问:“你受制于它们,对吗?”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白冤之前说的那番话:“你说能困住你的是不白之冤,所以你受制于它们,受制于这些不白之冤。”周雅人语气笃定:“是它们让你不得解脱,让你被囚困在太阴/道体这座道法冤狱之中,我其实很想问,你被困了多久?”地下无日月,具体困了多久白冤已经记不清了,只能从一个接一个沉入太阴/道体中的枉死者身上估个大概:“少说也该一千年了吧。”周雅人大惊,难以形容心底的震撼,他觉得不可思议,更难以置信,好一会儿才强压下那份汹涌起伏的心绪,理出一点头绪来:“秦朝?”“是,大秦。"白冤回忆,“熬过了混战和厮杀,秦王兵吞六国,一统天下,结束了群雄逐鹿的局面。”
“你尔……”
“很惊讶么?”
非常惊讶,而且难以消化,他是真没见过这么古的“人”。周雅人甚至不太敢信,但水底那座太阴/道体就是在秦之时期落下的,还有那三枚以秦币所布的六爻卦阵,而且:“鬼衙门是后来在秦狱之上建的衙,所以那些被填埋在地基大阵中的尸骨,都曾是关押在秦狱中的死囚,对吗?”白冤淡声道:“对,一群倒霉鬼。”
“显而易见,这是专门为你打造的一座刑狱。"周雅人道,“就为了布下这个阵法,不惜捏造冤案,罔顾刑法,冤杀秦狱中的所有囚徒?什么人会这么做?会这么不惜代价地对付你?”
他们之间究竞有多大的仇怨?
“这还用问吗,古往今来,那些自诩正道的伪君子,嘴上常常与邪魔外道势不两立,"白冤轻飘飘地说,“比如你看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想除魔卫道?”这是拐着弯骂他伪君子呢,周雅人转念又一想,他在太阴/道体中也是对白冤起过杀心的。那些凌厉的剑风,挟着意为诛戮的风语咒钉向白冤,他当时没半分留情,所以白冤这番话他其实没法反驳。“但也不全然是你所想的这样。"白冤开口,“埋在鬼衙门地基下的,大多是秦朝术士。”
“术士?“周雅人十分惊诧,他觉得白冤是不是说反了,“布此阵法的才该是术士吧?”
白冤冷道:“都是一丘之貉,最后自食恶果。”“什么意思?“周雅人不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这些术士怎公会……”言到此,周雅人忽地止住了后话,因为他忽然想起《史记·儒林列传》中记载: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其中正好提到“坑术士",难道跟这个有关?果不其然,且听白冤道:“秦王…不对,应该称其始皇帝。”秦统一六国后,秦王自认“德兼三皇,功过五帝”,遂取三皇之“皇”、五帝之“帝”合并为皇帝,并自称“始皇帝”。白冤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简而言之:“始皇帝讳死,重用诸多术士寻觅仙山求长生不老之药,结果终无所获。这帮术士因害怕被治罪,便密谋逃窜并大县抨击始皇帝,最后招来杀身之祸,囚禁秦狱,尸骨就成了这北屈鬼衙门下的地基。”
周雅人听完一口反驳:“不对。”
“哪里不对?”
“鬼衙门的地基是用冤死之人做的阵,所以他们是被冤死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以说是一群倒霉鬼啊,谁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抨击过始皇帝。”
也就是受到牵连,但事情绝不仅仅像白冤三言两语说的这般简单,其中必然曲折离奇。
周雅人默然须臾:“你不想说就罢了,不必绕着弯子糊弄我。”白冤觉得好笑:“不说自己来套话,倒先怪起别人糊弄你,怎么?我不过刚在你这儿吃了个大亏,就看起来缺心眼儿么,还妄想着有问必答,让我全部给你交底?″
周雅人被怼得哑口无言,随后才道:“我只是想弄清楚当年发生过什么,是什么人,又为何会在北屈落下太阴/道体,你又是怎么被囚禁在这个阵法里的?”
白冤跟他打了几回机锋,很清楚眼前人心思缜密,惯会刨根问底,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敷衍过去的。白冤懒得应付他,毕竟嘴长在自己身上,她爱说不说周雅人见对方闭口不言,也很识相地不再追问,转身将衣衫和幕篱搁在床边叮嘱她换上,并自行避出房间掩上门,去同秦三道谢告辞。他们住进一家稍显清冷的客栈,开了两间客房,周雅人问白冤:“需要吃点东西么?”
“不必。”
周雅人估计她也不食人间五谷,便就此作罢。他本打算回一趟陆家看看陆秉的伤势如何,谁知刚起身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周雅人连忙撑住桌椅站稳,待这阵眩晕过去后才缓缓落座,自己给自己把了个脉,开好方子麻烦店小二帮忙抓药煎熬。因气血亏损严重,导致精力不济,周雅人服了汤药便缓缓昏睡过去,但又睡不太安稳,他其实需要时间静养,却没敢给自己加那几味用以安神的草药,一只耳朵总在下意识的"听墙根”。
一墙之隔的房内当然没有丝毫动静,白冤甚至都没翻一下身,于是周雅人那根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哒哒哒。
笃笃笃。
再冷清的客栈也还是会有人声、脚步声、叩门声,时不时会有低语从门的缝隙漏进来。
大多是店小二招呼前来住店的客人:“客官这边请,客官赶路应该饿了吧,需不需要小店帮您准备一桌酒菜?”
那些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但不至于惊扰他。叮铃…铃铃……
清脆的铃声在静夜中响起,同时伴随阴森森的诵吟:“生人上就阳,死人下归阴;生人就高台,死人深自藏……
此间夹杂着女眷的低泣,这是谁家在夜半送丧。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缓缓走来一行披麻戴孝的送葬队,提着白皮灯笼,抬着棺材,撒着纸钱,一路念念有词的嚷:“上天苍苍,地下茫茫,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寒风卷着纸钱漫天飞扬,一张冥纸缓缓飘进客栈尚未掩上的窗扉里,落在沉眠之人的床边。
“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周雅人在梦魇中蹙起眉头,隐约听见黑暗中响起哗啦啦的铁锁声,整个人好似被绑缚得无法动弹。
窗外的声音还在幽幽的诵念:“生死道异,不得相撞,急急如律令。”他陷在梦魇中,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苟延残喘,然后再次听见那雷霆万钧般的审判,仿佛来自九霄之上。
“你有罪!”
“你是个罪人!”
“你是个罪人!”
“你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万死莫赎!”
没有人肯听他诉冤,周雅人抬起套着重枷的头颅,无数次看见悬在头顶的铡刀,突然猛地斩落下来。
周雅人猝然睁开眼,抬手摸上自己脖子,摸了一手心冷汗,自己并没被人首分离。
正待他松一口气,却听外头传来阵阵惊叫声,距离甚远,但以他的耳力还是能捕捉到几句比较清晰的叫喊:“救命阿快来人……出人命啦……周雅人蓦地越窗而出,身形快如疾风,踏着清晨第一声鸡鸣赶至现场。男人赤着右足,应该是途中不慎跑丢了其中一只草鞋,他完全顾不上捡,一路发足狂奔,喊得嗓子沙哑:“出人命啦……快来人阿……救命……终于男人看见空旷寂静的街道上出现一个身影,他几乎扑撞上去,险些刹不住脚。
周雅人抬手撑了他一下:“发生什么事了?”男人一脸惊恐焦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粗喘道:“快……黄河……我看见……有一群送葬的人抬着棺材,全部跳进黄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