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寻仙踪
正待此刻,外头一名衙役大步前来,边走边说:“头儿,老爷子来了。“陆秉起身迈出去:“我爹?他来干什么?”“这不看你受伤吗,老爷子拎着食盒,给您送鸡汤来了。”陆秉皱了一下眉:“我正忙着呢,你先打发他回去。”“来都来了,别让老爷子白跑一趟,又耽误不了多大功夫,这里我先替您问着,老爷子还带了金疮药呢。”
早上在大河里泡了一遭,伤口也有些开裂,一直隐隐作痛,确实应该上些药,陆秉遂点头,径直往外走,阔步踏入值守的班房:“爹。”陆老爹正襟危坐,脊梁挺得笔直,哪怕穿着布衣还能透出几分陈年的官架子,他淡淡应了一声:“你祖母给你熬的鸡汤,非让我跑这一趟送过来,赶紧趁热喝了吧。”
陆秉一屁股落座,揭开食盒的盖子,将一碗黄澄澄热腾腾的鸡汤端出来。陆老爹瞥一眼他这不修边幅的样子,胡子拉碴的,脸色白得发青,有点气闷:“伤成这样,就不能安生在家养几天,害你祖母整日提心吊胆的。”陆秉捧着碗几大口灌下去:“案子越来越棘手,歇不了。"他一抹嘴,立刻开始脱衣裳,“爹,您帮我上点药。”
陆老爹拿起桌上那瓶金疮药起身,帮他拆开包扎肩胛的棉布,低声问:“我来路上听说沈老爷诈尸了,而且抬着棺材跳进了黄河,可真有这回事?反正这消息已经在北屈传开了,陆秉没必要隐瞒:“昨晚打更的更夫说他亲眼看见的,说不准。”
陆老爹拔开金疮药的瓶塞,将粉末小心翼翼往陆秉的伤口上洒:“若真是这样,这案子就不是你们衙门里头区区几个捕快能办的了的。”陆秉忍着疼,面上丝毫没表现出来,只是身体下意识绷紧了:“我心里有数,太行道的修士估计今日就能到北屈。”陆老爹颔首,转而道:“雅人呢,这几日都没见他回来过,你祖母刚才还在念叨,他究竞上哪儿去了?”
幸好陆秉之前因为怕父亲和祖母担忧伤心,没有草率地告诉家里周雅人可能被鬼衙门活埋的乌龙事件:“他有重要的事情在忙,不过今早还跟我在衙门里办案,晌午的时候出去了。”
陆老爹这才稍稍放点心,上完了金疮药,开始给他做包扎,转而又想到什么开口:“对了,这沈家昨夜里闹诈尸,他们那新妇一个人守在大宅里,没出什么事吧?”
陆老爹口中的新妇自然是沈远文的妻子沈少夫人,陆秉道:“她怀着身孕,沈家出事以后她就搬到了客栈,没“陆秉活到此忽地抬起头,敏锐道,“爹,你怎么会说她一个人守在沈家?”
“难道不是吗,那沈家的伙计仆人不是都散了吗,这么大的宅子也就剩下她了吧?"陆老爹道,“我昨晚回家时正好路过,就看见沈家这位新妇夜里打着灯笼回去,我当时还在想,这新妇胆子倒真是大啊。”“昨夜?“陆秉面色一肃,“什么时辰?”陆老爹略微想了想:"亥时。”
亥时已经夜深了,可那老管家明明说沈少夫人因怀孕避讳,要趁天黑前离开,怎么又会在亥时打着灯笼回去?
陆秉神色凝重:“爹,你没看错吗?”
这一问倒让陆老爹不太确定了,他其实离得不算近,跟沈家这位新妇也没见过几面,都是在街上远远地打眼瞧过几回,就看身影觉着像:“应该没看错吧,而且这么大晚上的,谁还敢进沈家大宅。”陆老爹已经给他包扎完肩胛,陆秉腾地站起身,利利索索穿好衣裳:“爹,你先回去,我现在有要紧事忙,就不送你了。”说要紧就真要紧得很,不等陆老爹发话,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盯着陆秉挺阔的背影,陆老爹虽然向来嘴硬,心里头却没少担忧,捕快头子不是那么好当的,整天面对的不是刁民就是贼匪,还有走投无路杀人放火的亡命徒。
陆老爹原本坚决反对儿子入衙门当差,替陆秉在教谕身边谋了份稳当可靠的差事,但陆秉打小不是个安生的主儿,他性子跳脱,老实不住,循规蹈矩的活计干不踏实。便先斩后奏地换了份衙门里上蹿下跳的苦差,把陆老爹气得够呛,取棍棒揍了一顿狠的,打得陆秉三天下不来床,结果还是没能倔得过小兔崽子。兔崽子长大了,翅膀渐渐硬了,自己能拿主意了,他这个老东西干涉不了了,索性由着他上天入地。
就是免不了担心,最近北屈闹的这几桩命案简直让人心惊胆战,陆老爹坐在家中更是没少担惊受怕。但是又别无办法,他如今一介草民,不适合过问衙门里的事,遂只能唉声叹气地收拾食盒回家去。陆秉则软硬兼施地把沈宅老管家狠狠逼问了一通,实在诈不出多余信息才放过对方。
看老管家那战战兢兢又一脸懵的可怜相,确实对沈少夫人昨夜亥时回去的事毫不知情。
陆秉遂派人到沈少夫人所住的客栈找人,去而复发的衙役却扑了个空。“人呢?”
衙役摇头:“不知道,客栈的掌柜说只看见她昨夜里出了客栈,然后就没再回去过。”
陆秉缄默下来,翻来覆去的琢磨那女人夜里又回沈宅做什么,不是忌讳吗,难道真不害怕,或者有没有撞见沈家死者诈尸,她现在人又在哪里,还在沈宅吗?
陆秉认真忖度良久,摸不准的事只能去现场核实,随即下了决断:“跟我去沈家看看。”
衙役心头一怵:“沈家现在可是凶宅。”
但是陆捕头一向说一不二,当即带着几名瞻前顾后的衙役前往沈宅。经过这几日的境遇,陆秉自认为已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汉子,万一那沈少夫人真在宅子里,总得有人去瞧她个死活。
只是金乌已经西沉,夜幕低垂,天一下子黑尽了。迈入沈宅的衙役个个心惊胆战,特别是朔风一刮,空寂的走廊鸣呜作响,撩起挂在灵堂四周的白孝布,仿佛层峦叠嶂中藏着重重叠叠的鬼影。衙役不禁打了个寒战,透过翻飞的白色布帘,在黑暗中隐约看见露天的庭院中反射出一缕银光。
衙役嗓子眼发紧:“头儿,那是什么?”
陆秉谨慎地踏入庭院,方方正正的宅院中放置着一口半人来高的大水缸,缸里蓄满了水,里头盛着清清冷冷的月辉。不知谁接了句:“反光的是水。”
陆秉静静瞧着那轮倒映水中的满月,和在灵堂摆成一排的七口棺材,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大大大大大大
“这是太阴灵龛。“周雅人忽然出声,他在峡谷河畔滞留了几个时辰,身上的衣料被朔风吹得又冷又硬。
白冤长久地注视着嵌在地岩中的石窝,涡穴缸翁般大小,里面溢满一汪清泉,鉴出高挂夜空的那轮朗月。
白冤闻声,掀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后侧开身,缓缓沿着河床边的石窝往前踱步,继而漫不经心地开了口:“秦之时,百姓称之为石臼仙踪,传说乃是当年一一大禹治水时留下的马蹄印。”
古文曾记过寥寥几笔: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水,大溢逆流,无有邱陵高阜灭之,名曰洪水。大禹疏通,谓之孟门。周雅人亦步亦趋地跟在白冤身侧,而再往前几里,就是这里记载过的孟门山,乃大禹治水所过之处,留下的仙踪竟成了太阴灵龛。白冤道:“那些东西,便是寻着仙踪去了。”周雅人足下一顿:“什么?”
“你以为这些仅仅只是太阴灵龛么,"白冤观察铺在河床上大小各异的石窝,“我之所以在这里耗到入夜,就是待明月高悬,月魄入地户之时,仙踪寻穴。周雅人怔然回过头,一张符纸就递到了他面前。白冤半句废话也没有,吩咐他:“化进风里。”周雅人接过那张符,指尖一触即离,他并不多问,扬手将符纸融进凛冽的寒风里。
原本漆黑的暗夜瞬间印出一道古老的符纹,龙飞凤舞的舒展在风中,如玉印般落拓在河谷之间。
他看清了这道符文,却不知道这是什么符制。他当然不可能看懂,就为了这一贴符纸,白冤在此观山观河,耗了大半日才对应着繁杂的地势绘制而成,也算煞费苦心。与此同时,周雅人原本闭塞的耳朵终于清晰起来,汹涌的波涛似炮轰雷鸣,骤然在耳际炸响,声震数里之遥一-他的听力总算恢复了。这是在瀑布之下。
滔滔急流垂直砸落,激荡的悬流在水底翻腾起阵阵浊浪,水沫飞溅如尘烟迷雾。
白冤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出一步,因为她在腾空的水雾中看见了幢幢黑影。周雅人显然也看见了隐于雾气里的黑影,摇摇晃晃的,类似鬼魅,便笃定那些皆为阴物。
它们行走在奔腾不息的大河中,脚踏翻涌不息的浊浪,却并未有丝毫沉浮,仿佛只是踩在软泥上。
周雅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行高矮不齐的黑影,隔开的列队中间抬着口长方形的大匣子。
那长匣子像极了一口乌黑棺材,两头套了粗实的麻绳,沉甸甸地坠在那行黑影的肩头,这情景猛地让周雅人想起了那支消失的送葬队。他们抬着棺材,伊佛走了一天一夜,到此刻还一直在洪涛雾气中走着,朦胧不清且摇曳不定,未曾消失却又渐行渐远,像倒映在山河中的一片灯影。直到融进风里的符纹严丝合缝的侵入河谷地脉,潮湿的水汽骤然间扑面而来,劈头盖脸地将白冤和周雅人裹在其间。脚下的石窝在月下模糊了一下,忽地变幻成了“仙踪”,类似前人踏过的足迹,蜿蜒着直延伸入滔滔大浪里。
白冤没做迟疑,踩着"仙踪"往前行,不咸不淡的开口:“走吧。”周雅人紧跟其后,彼此间明明只相差一步之遥,可是隔在水雾弥漫间,白冤的背影也显得模糊朦胧。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周雅人踏上翻卷的潮头,好似脚踩在虚空之中,心境也跟着摇摇欲坠地悬浮起来。当他再看向白冤的背影时,平稳中却显出了飘忽不定,仿如飘零云水间的一叶扁舟,在缓缓拉长变形。然而隐隐约约间,他听见一把粗粝阴森的嗓子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喊:“生人上就阳,死人下归阴……
“生人就高台,死人深自藏……
“上天苍苍,地下茫茫……
“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那语调自迷雾中幽幽传来,许是因为遥远,略有些含糊不清,仿若徘徊不去的回响。
周雅人隐约中有点印象,这是出殡时给死人喊的送路词,在此刻恍然听见,跟咒语似的,平添几分诡异之感。
他努力定了定神,抬眼去瞧那一行抬棺送葬的黑影,目力所及处,却发现白冤的背影被拉扯得越来越细瘦,周雅人警觉不对劲,蓦地脱口:“白冤。行走在前面的人却充耳不闻,突然,那长发间猛地挣出一张狰狞的鬼脸,冲着他的面门张开血盆大口,嘶吼出声:“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