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白虎刑
白冤不管不顾,拽着爬满铭文的铁锁一荡,直接崩碎了两尊石像的牙。饶是如此,链条依然牢牢衔在四灵口中,仿佛吞含在喉咙深处。随着铭文密密匝匝流转开去,象征四灵的石像不断吞噬刑链,妄图钳制住刑台上不肯束手就擒的白冤,施于天象戮刑。
白虎临刑,自然是刑戮有罪,白冤身上担着数不清道不明的条条死罪,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大多洗不清,洗不清自然都是戴罪之身,被处决后仍旧阴魂不散,加诸到白冤身上,遇上白虎临刑,必然遭到刑戮。若真论起来,这天道规则也是颇不讲理,什么“天不藏奸,地不容恶,天地自有公道",在白冤看来不过是句屁话,她是不信什么公道的,当然也并非全盘否定。自古以来,天有天道,人有人道,阿猫阿狗也有它们的道,没谁能够拎得清,无非就是顺逆之别。
好比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你若非在寒月的冻土种稻米,摆明了寻死,于是世道自成体系,人畜草木无不遵循,所以先秦瞽蒙之师,要知天时,察地利,无不提倡顺应天地。
白冤这种非人非鬼的异类,心肝脾肺都不热忱,从来也不愿意思虑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思来想去难免要钻牛角尖,何必自寻烦恼。她走的这条堪称倒霉催的道,一开始便已注定,是躲不开的劫。撇开冤不冤不说,那些戴罪之人最终落了个刑场处决,轮到白冤身上,也是跟这些因徒一样的境地,架在行刑台上等待处决。至于该怎么处决,她身上担了些什么死罪,就能施什么刑,那能处决她的刑罚可就花样百出毫不受限了。
可是凭什么,她又何罪之有,这不是滥杀无辜么。白冤被泛着铭文的铁链牢牢钳制,地上的血光便化作象征刑杀的屠刀斩下来,刃口赤红,好似抹过脖子的锋利血线,足以削肉断骨。这里既是给斩杀伪引案这些人设置的刑场,也是给白冤建造的刑场。真是打得好算盘。
“随便搭个台子就想用来处决我?"白冤在这抹赤红的血刃下眯了眯眼,拖动镇压刑场四周的灵象,基座与青石地砖发出沉重的摩擦声。随即被她凌空拽起,铁鞭裹着刚猛的劲风抽出去,带着崩石裂地之威迎上那记血光。轰一一
其中两座灵象蓦地崩裂,碎石飞溅。
瞬时间,铁链犹如摆脱了桎梏的长蛇,源源不绝的冰霜自白冤掌心起始,顺着长链凝结下去,在链身表层罩上一层坚硬的冰壳,末端坠着数具冤死的无头尸,呼啸着卷出去,拦腰劈裂了剩余两座石象。碎石纷纷砸落在地。
且听哔哔剥剥的声响此起彼伏,被冻结的铭文开始膨胀,顶开了链身的冰壳,碎冰渣子簌簌而落。
白冤甩鞭,再次镀上一层冰霜,如冰火两重相撞,爆出噼啪之音。“区区白虎临刑,"冰碴和流光相交,仿若幽蓝磷火,劈裂了这方临时搭建的刑台,“能奈我何?”
迎风招展的旗杆应声而断,裂开的青石地砖仿如蛛网,将锚定的七宿串联起来,串成白虎星链。
性格使然,白冤向来有种不计后果的鲁莽,习惯采取强硬手段,遇到任何事都会选择硬碰硬,因此不惜自伤,哪怕对上足以克制她的白虎临刑,也要砸了这方刑台。
晴夜当空的西方七宿晦暗不明地一闪,照应着刑台上的星链,陡然炸起无数铭文刑链,兜头朝白冤绞去。
白冤心下一凛,下意识想要后退半步,然而在这方不大不小的刑台之间,四面皆是炸起的刑链,每一颗爆起的铭文形同利刺,仿如荆棘织就的罗网……“此乃白虎居辰,噬尸之象。"李流云站在窗前夜观天象。林木则坐在窗台上,蜷着腿,手捧李流云自制的星盘,非常虚心向学地望向夜空,他在太行还没学到这一课,见星辰晦暗不明地闪烁:“师兄,这星象什么意思?″
当然并非什么正儿八经的教学,而是李流云方才一抬头,忽然发现星象生异,于是来到窗前观星。
李流云微微拢起眉,这星象莫名让他联想到今日的盐引大案:“白虎居辰,暗喻官灾刑戮。”
林木微微一愣,显然也想到了今日刑场处决的情景,他猛地反应过来:“天罗在辰,地网在戌,也就是所谓的天罗地网。白虎居辰,是不是代指被困天狱?″
李流云颔首:“桎梏之殃。辰又为山林中之墓地,有未葬之尸,“他目光一转,遥望风陵渡口的方向,沉吟须臾,“今日在渡口斩决的案犯全部枭首示众,契合未葬之尸……白虎乃四灵之一,西方七宿,主兵戈刑杀,因此刑场一般设在西方,刑台也会钉入白虎七宿斩桩镇煞。“好比斩首的铡刀也是虎头形,斩有罪之人,所以,“白虎噬尸,又叫白虎噬罪。”听到此,林木立马正襟危坐,仿佛看到风陵渡的方向亮起一缕不同寻常的微光。
客栈与渡口少说十里地,隔着起伏错落的千重屋脊,抬头望,仍能窥见伫立山脉高处的烽燧台。
烽燧台上旗杆猎猎,夜幕后会点亮一盏防风磷火灯,灯火照守着三河锁钥,古往今来从未间断。
而灯火之下,一道瘦长的身影飘忽忽立在烽燧台,好似能被河面的寒风吹得飘起来。
此人脸上罩着张笑眯缝了眼的白脸面具,身着桑麻长袍,像极了祭祀场上跳神的舞伶,十分鬼里鬼气地俯瞰着风陵渡刑场上的情形。以铭文锁链织就的罗网转瞬间铺天盖地,好似从血地里抽出来的荆棘,泛着淡淡符光,被白冤暴戾的崩断一拨,却也在她身上划拉出数道血条。意味天罗的“荆棘"生生不息,静观刑场的笑面人启口,低喃如气音地吐出一个字:“绞。”
绞刑下达。
荆棘扭曲变幻,缠住白冤脖子猛地绞紧。
白冤刑罚加身,手脚被缚,难以挣脱地向后砸在刑台上。人在遭受绞刑的濒死之际,脸色往往会因为窒息从涨红到发紫,眼眶暴突舌头伸长。
但白冤的面色却一刻比一刻更加惨白,甚至渐渐覆上一层薄霜,连眼睫都凝了粒粒盐渍一样的白霜。
她血淋淋的五指狠狠扣进地砖里,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冤死之人的死状,每一个都令人触目惊心。
受死的感觉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山呼海啸般的喊冤和鬼泣几乎要将她溺毙,没有一缕冤魂是肯安宁的。
苍穹中的星辰像要砸下来,白冤痉挛似的顶起下巴,和那些恨不得溺死她的喊冤鬼泣一样,爆出声震山河的嘶吼!
那嘶吼声中裹着万千鬼泣惨嚎,听得周雅人头皮猛地一炸,浑身汗毛倒竖,而眼前的场景更是激得他血脉逆流,眼眶发胀。白冤满头霜发,血淋淋地撕开绞住脖颈的“荆棘",上头的倒刺勾黏住血肉,几乎撕下颈间一层皮。浑身铁锁叮铃当哪地炸开,数不清有多少根,密密匝匝地系着死状各异的无数冤魂。它们嘶吼号啕,疯狂挣扎,每一下都撕扯着白冤的骨肉,几乎要将她拆成零碎。
“白冤。"周雅人的声音不可抑止地发了颤,顾不了分辨此刻是何境况,径直冲向刑场。
在无数冤魂的狂躁乱挣中,白冤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咔咔乱响,很显然,这些人生前本就死得冤枉,这时候谁都不想再历一场就地伏法。白冤痛苦万分地踉跄几步,由着冤魂拉扯,根本难以维系平衡。余光瞥见奔袭而来的人影时,她陡地转头,数根冰锥猛地飞刺而去,直接扎在周雅人的脚刖。
他被冰锥阻了步子。
白冤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嶙峋铁锁上,但相较于拆骨撕肉的痛苦,跪个铁锁简直不痛不痒,她咬紧牙关:“…别过来!”白冤仰起头,透过半阖的眼睑,目睹那串仿佛来自天穹的星辰急速砸落,在半空中幻化成一头凶猛的虎影!
“星煞之力。"白冤呼出一口结了霜的寒气,忽然觉得累极了,“白虎噬罪。刑罚起源于天,圣人因天讨而作五刑,而此阵便是引星力助刑威,以天象戮有罪。
果然做局之人事先做足了万全准备,根本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决计是要置她于死地的。
她这漫长又受困的一生,难道真要到底终结了?这念头刚漫上心头的刹那,白冤竟然有种松一口气的释然,原来她对这人世,并没有什么眷恋。
毕竟所见皆是糟心的命途,到处都是杀孽和险恶,根本不值得留恋。可当白冤回过头时,却看见那青衣人不顾一切奔向刑台,卷起的长风化作利刀,斩向束缚住她的刑链枷锁!
铮一一
数道利箭破空射来,竟与风刃相击相抵。
周雅人蓦地一怔,听着周遭呼啸的劲风,咻咻声接二连三朝他射来!与此同时,高处的烽燧台响起阵阵连铁碰撞的声响,哪当清脆,直直撞进周雅人耳中。
鼓膜蓦地一震,瞬间扰乱了他的听觉一一这是专门针对他的!周雅人神色骤变,飞射的箭镞擦着他脖颈的皮肉掠过,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而刑台之上,虎影刑威直直降下……
周雅人奋不顾身劈出风刃,却尽数被利箭击阻。在连铁碰撞的干扰下,他听不准声,自然也躲避不开危险,一道利箭贯穿他肩胛,另一道箭镞击穿他膝盖。
剧痛蓦地袭来。
好在他这双眼珠子不算全瞎,幸而他能看得见白冤,哪怕被连铁干扰,周雅人也能精准地甩出数十道风刃,斩向白冤身上的刑链!谁能想到,风陵渡这处刑场,竞是专为白冤而设。而这设刑场之人,还做足了对付他的准备。周雅人当然记得这道连铁碰撞的声响,在他第一次踏足北屈之时就曾听见过,是名磨镜匠。他没记错的话,孙绣娘死前,曾寻那镜匠磨过昏镜,兴许,磨的就是他拾得的这面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