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归本源
厚重的积云压在芮城上空,延展百里,到翌日都未消散。不知情的老百姓以为又有一场暴雨,半夜就听见天上一个劲儿打雷,客栈掌柜不让店里的伙计晒洗床被,并将院内的酱缸搬到了走廊。走廊尽头的木梯上坐着个形神潦倒的少年,那身白衣又脏又皱,好似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十分埋汰,也不知道打盆清水收拾一番。少年就直愣愣呆坐在那儿,膝上横着把断剑,垂目盯着掌心里一块儿带血的剑尖,像得了癔症。其余师兄弟三人走过来,盯着他这副模样,闻翼坐到旁边,轻声关切:“三木,吓着了?”
林木盯着剑尖,没回应。
连钊俯下身:“没关系的三木,师兄再送你一把更好的剑。”其实他们心知肚明,让小师弟消沉难过的并不是这把断剑。林木低声开口:“她救过我,好几次。”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当时的场景,他们全都亲眼目睹,白冤在最后关头救了三木,如今三木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寸步不离地守在听风知的房门口。听风知因为御风遮星,全身经脉膨胀,差一点爆体而亡。当时周雅人搂着报死伞,根根青筋暴突,从额头一路蔓进脖颈全身,情形凶险,幸亏几名少年及时针刺穴位,才堪堪稳住他即将爆裂的经脉。林木抬起头:“师兄,你们看见了吗?她的身上…”到今时今日,这几名少年才终于明白,白冤身上担着那么多冤魂,所有的一切全都变得清晰明了起来,太阴/道体、鬼衙门、刑鼎、独犴,还有这座风陵刑台,为什么要引星力布白虎临刑,为什么要用秋决刀杀她?!林木即便再愚笨,与白冤同行至此,见过她受困于什么,受制于什么,也能将一桩桩一件件都串连起来,在脑中理出个大概。恰逢此刻,李流云拉开门,从听风知的房内出来。“所谓的不死阴身,"林木便望向这位好像能闻一知十的师兄,问,“是不是因为那些永不超生的冤魂都背在她身上?所以让她也不得超生?!”林木终于发现,自己口口声声嚷嚷的邪祟,何曾十恶不赦地做过什么吗?什么正啊邪的,世人又是以什么标准去定论的?原来他对正邪的认知,和大多数人一样浅薄。李流云不清楚白冤的过往和来历,自然没有办法回答他。但是林木眼巴巴望着他:“流云师兄?”
“我不知道。”
“她真的死了吗?"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林木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我看见她…消失的时候,变成了伞。”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震惊或者还是别的什么,他根本反应不过来,脑子也转不过弯,因为这一切都太颠覆认知和常识。他看见吞噬白冤的怨煞形成凤璇,凤璇像伞盖,竞将一切咆哮着狰狞的冤魂笼罩其中。当时不止林木,他们所有人都看见了。
李流云斟酌须臾:“我想,那应该就是她的本源。”“什么?“几人异口同声,无不面露惊愕。李流云:“你们可记得之前在京观的时候,她说她从未为人,何谈托死么?″
他们当然记得,林木头皮一紧:“你说她是……那把伞?”李流云也是猜测,不敢十分断定,他试图去查看那把伞,但是听风知攥得实在太紧,哪怕昏迷也没有半分松懈。
李流云思索:“如果那把伞是白冤的本源,或许……”林木急问:“或许什么?”
“或许她并未彻底消亡。"李流云想起当时的情景,有几点可以佐证他的猜测,“不难看出,那些枉死的冤魂都是担在白冤身上的,每一条绑缚冤魂的枷锁全都卡在白冤骨缝里,与她如影随形。而白冤被秋决刀屠杀之后,那么多冤魂也没能拆了她挣脱枷锁,可想而知,两者之间的枷锁,根本无法强行拆解。但是最后,那些冤魂没有被一同屠灭,而是纳入了伞中。”连钊顺着他的话,越琢磨越震撼:“对。”因此李流云才会想到:“或许这把伞就是白冤本源,如果伞盖是她的皮,那么伞骨就是她的骨。只是因为遭到屠杀,才会归于本源。”林木激动起来:“归于本源,然后呢,她没死吗?”这个不好说,毕竟人死了也有具尸体躺在地上,白冤死了,归于本源当然就是一把“尸伞”。
但是李流云并没说出口,他隐约觉得听风知的状态不太对劲。客房内昏睡的周雅人攥着报死伞,陷入了一场混杂且不属于自己的乱梦。梦里人跟他拥有相同的眉眼,只是神韵差别甚远,当然比他潇洒,比他意气风发,他问白冤姓名,那双注视的眉眼清亮而多情。白冤愣神间,倒携的报死伞落在地上。
他拾起那柄报死伞,盯着伞柄刻写的两个篆体字,慢慢念出声:“白冤?你叫白冤么?”
这是伞铭,从此也成了她的姓名,也本该是她的姓名。于是她说:“我叫白冤。”
此后他每一次枉死,她携报死伞来到他身边,无数次地告诉过他:“我叫白冤。”
直到辗转千年,她对活生生的周雅人说:“我叫白冤,不白之冤的那个白冤。”
随即他们在太阴/道体大打出手。
或许那些岁月实在太过久远,报死伞传导的记忆像洪流中的碎石,纷乱散落各处,沉埋泥沙之下,只偶有水流冲开泥沙,浮出零星片段,让他分不清发生于何年何月,又在何时何地。
而那个陪过白冤一程的年轻人,此刻腰间扎着绛紫外袍,一手拎黑靴,一手提溜着刚抓的两条鱼,用一根树藤吊着鱼嘴,光脚瞠过河滩,灿笑着走向树萨下的白冤。
鱼已经去了内脏刮干净鳞片,生了火就烤,他用木枝搭了个简易的烤架,手脚相当麻利:“你要去哪里?”
白冤盯着火堆,淡声道:“咸阳。”
“探亲?”
“不是。”
“那你去都城做什么?”
“办点事。”
年轻人往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柴,明白对方可能不便相告,便识趣地没再追问。
白冤注视他垂眸添柴的举止:“你要去哪儿?”他没将外袍穿上,只着一件雪白里衬,墨发高扎在头顶,惬意地沐在春风里,自然而然地回答她:“我送你一程。”白冤顿了顿:“那些匪徒是我杀的。”
他偏过头,眼尾弯着,眸中含着不确信。
白冤对上他审视探寻的目光:“不信?”
他笑起来:“你很厉害嘛。”
白冤开口:“所以我…”
他却抢先道:“我还是得送你一程,女子一个人行路不安全,多个人同行也能有个照应。”
白冤本想说她不需要照应。
但是,那人弯着眼睛对她笑:“咸阳还有很远的路,我呢,别的不太会,但是可以烤鱼给你吃。”
可能是春日的阳光太灼目,白冤忽然有些失神:昭苏。”闻声,他原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浮灰,走到树荫处,蹲下身与席地而坐的白冤平视:“我叫贺砚,我跟他长得很像吗,以至于你总能把我错认成他。”岂止是像。
白冤懒得回答,反问:“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贺砚扬起的笑容忽然僵化在嘴角,他迎着白冤平静的目光,心底没来由的慌了一下。
抑或者,不是贺砚在慌,而是窥听了这段记忆的周雅人。带入了贺砚的周雅人听见白冤说:“你是阿昭苏,也可以是贺砚,你想做谁,你便去做谁。”
周雅人觉得心脏在颤,过电似的麻过一阵,又骤然紧缩成团,痉挛起来。旋即一阵寒风袭来,凛冽的风雪吹走了这场和煦的春风,画面瞬息万变,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交叉变幻。
白冤靠着阿昭苏的墓碑,在这风雪交加的天地间卧了一夜,几乎被积雪覆盖。
待天光从云隙中透出来,白冤睁开眼,冰冷的墓碑挂着几道流凌,好似孤坟泣泪。
她抬手抚上那滴流凌,低声呢喃:“我知道,你死不瞑目,冤恨难”白冤站起身,早已雪落满头,她伫立片刻,走之前对坟里人说:“安生躺着吧,我帮你办。”
此后白冤往返过崤函数次,直到阿昭苏的坟被挖开,她意外遇见重获新生的贺砚,莫名其妙同行一程,至咸阳后分道扬镳。白冤静立在咸阳城门口,目送贺砚离开,他时不时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跟她挥手道别。
那一刻,或许白冤也有些许不舍吧,不然她怎会站在残阳下,望着贺砚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肯离开。
周雅人总算从这些七零八碎的记忆中理出点头绪,原来白冤此番赴咸阳,是为了查阿昭苏的冤案。
可无论是阿昭苏的死因,还是白冤找寻线索的过程,全都无迹可寻。周雅人很快发现,关乎阿昭苏的痕迹,仅仅只有一座孤坟,除此之外,没有过往和前尘,不知是被刻意遮掩,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也正因如此,让周雅人心里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极度渴望了解整个事件,甚至着急起来,昏迷间无意识搂紧报死伞。他越急切,触及到的记忆就越发不着边际,好像有什么在刻意回避他的窥探,不想让他看见。忽然,他听见一道突兀的命令:“放开!”声音虽然略显突兀,但昏迷中的周雅人根本辨识不清,只一味地堕入这场花里胡哨的乱梦。梦里时而闪过成群结队的飞鸟,时而闪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再到枯枝败叶,冰天雪地……眼见四季变换的大好风光不奏效,立刻上演挖眼拔舌、五马分尸,各种血淋淋的冤死者轮番上阵,突袭一样吓唬人。但是周雅人哪会轻易被这些画面吓退。
“还没看够?“那声线冷厉极了,通过伞柄传导入周雅人感官,“放开!”处于昏迷的周雅人当然没有放开,反而将伞搂得更紧了。报死伞一个不慎失了守,又被入侵者钻了空子,眼见自己那点家底就要彻底被人翻出来:“周雅人,你窥私窥上瘾了不成?!”闻言,昏迷中的周雅人猝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