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瑶镜和寿宁长公主坐着步撵,从原路出宫,她静静看着不住倒退的红墙,日薄西山带来的沉室感,随着宫门的由远及近逐渐消失。远远便看见驾着马车等在宫门口的曲玉衡,他穿着值服,应是才下值,手里还提着个食盒,看来是打包了哪家酒楼的珍馐。曲瑶镜正高兴,转念一想,自己因他才平白遭人记恨,惹一身无妄之灾,顿时便不想给他什么好脸。等步撵停稳,曲瑶镜扶着逢春的手下来,见曲玉衡殷切迎上来时,眉一挑,不冷不淡地哼了声,绕过他自顾往旁边走。曲玉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早晨出门时还好好的,还亲亲热热地喊他哥哥,托他带些京中的市井菜色回府开开胃,这进一趟宫,怎么出来连他这个兄长也不认了?
难道是景熔又欺负她了?
曲玉衡心头一跳,不住给逢春使眼色。
逢春自是知道来龙去脉的,可她更心疼曲瑶镜因他无故遭罪,甚至今日险些又被那四公主拖累掉下湖去,她抿抿嘴,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
见主仆俩一个鼻孔出气曲玉衡一个头两个大,更不敢去问寿宁长公主,只能委屈巴巴地跟在曲瑶镜身边鞍前马后:“兄长自知自己应是罪酵深重,却不知错在何处?妹妹不如明示。”这话就差直接把脖子一伸,让曲瑶镜给他个痛快了。
曲瑶镜被他这视死如归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却也并不打算这么松快的放过他,当即俯身在寿宁长公主耳边,将景熔心悦曲玉衡一事一五一十地抖搂了个干净。
寿宁长公主在京中自有人脉,即便久久不管回京,对京中动向也依旧了如指掌,自然是知道景熔成日里追着曲玉衡不放的事,她们这次回京,一部分是为着齐国公的考辰,二来,便是为了曲玉衡这朵烂
桃花,虽然母子俩早早通过气,却也没想,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景熔能因区区一个挽裙裾的动作,疯魔到连曲瑶镜和曲玉衡的关系都能误会,甚至不惜对一个无辜女子下死手。
寿宁长公主想起前些时候,她给齐国公夫人来信,提了提意欲为曲玉衡择妻,结果没多久勋贵人家适龄的姑娘,非病即伤,倒了大半的事。她本就觉得怪异,但因着城里曲玉衡克妻的流言肆意横行,不得不暂且压下,现在看来似乎罪魁祸首近在眼前。寿宁长公主心里本就蕴着气,没好气地瞪了曲玉衡一眼。
“回去才找你算账!”
曲玉衡脸一皱,顿觉大事不妙,上京有名的玉面郎君此时臊眉耷眼,情绪很是低迷。曲瑶镜却心思雀跃,这事儿是个烫手山芋,捅给母亲,自就轮不到她来操心。寿宁长公主只曲玉衡与曲瑶镜一子一女,断不可能任由景熔毁了曲玉衡。
依曲瑶镜多年来对寿宁长公主的了解,只要景熔—上五台山,能不能下来,何时下来,可就不再是景熔,亦或是皇后能决定的。
一家人说说笑笑的,曲瑶镜一扫郁卒,正准备扶着寿宁长公主上马车,却不知为何,总隐隐有窥视之感,当即仰头顺着那抹视线回望过去。
一眼便看见烽火台前,逆光而站的景曜。
距离太过遥远,暮日余晖仍旧还有些晃眼,那般模糊的身影,曲瑶镜甚至不知道自己与他是否有过眼神对视,但在看清他那一瞬间,她确定,那就是景曜。可惜面面相视也只有一瞬,景曜随即身形一撇,似乎是垂下了头。寿宁长公主见曲瑶镜突然站立不动,不由得心生疑虑,问道:“怎么了?”因垂头避让的动作,曲瑶镜正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随口答道:“我好像看见了表哥。”
寿宁长公主脸上原还有些轻松地笑意,却在听见这两字的那一刻,笑意荡然无存,她顺着曲瑶镜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一抹挺拔的身形。他化成灰她也认得他,寿宁长公主心知肚明,那必然是景曜。
“你出去一趟,与他就这般亲近了?”
她面色灰沉,一把拉住曲瑶镜,不等她回答,便不容拒绝地牵着她上马车,随即迎着景曜的视线,用力一摔车帘。
将那,在她看来令人厌烦的,窥探的目光,尽数阻挡在外。
"满满,母亲从不要求你什么,但现下,母亲希望你,不论是太子还是皇后,最好都离得远些,省得这些下作的腌膜东西,将你拖进泥淖之中。"
寿宁长公主的话音,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亦是前所未有的嫌恶,仿佛她口中两人是什么令人避之不及的秽物。
曲瑶镜心中疑卖从生,方才寿宁长公主在皇后的碧霄官里一直鲜少说话,即便开口,也多是与皇后夹枪带棒的你嘲我讽,原以为她只是因景熔恨屋及乌,却没想到,竟是实打实的厌恶。可,皇后是朝野盛赞的贤后,太子景曜亦是美名满天下,可以说无人不喜无人不敬,母亲为何对他们这般厌弃?
难道,与梦中那个,她拿捏皇后的把柄有关?
曲瑶镜正想细问,寿宁长公主却闭口不言,只拉着她手,用绣帕裹挟着,将她手腕上那镯子褪下来,随即像是生怕沾上污秽一般,远远丢向车厢的角落。
“这镯子你也莫要再戴,那副头面就另装个匣子,压箱底放着吧,母亲前些时候给你新打的头面,哪个不比这好?若因此生出什么毛病,受苦受罪的也只你,心疼的也只我,等回去召女医再来给你把把脉,这镯子触及你皮肤,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寿宁长公主能够在后宫那潭深不可测的浑水中,不染尘埃地破水而出,自是什么阴谋诡计都见过,深知后宫里无色无味的害人手段不知凡几,她不能拿曲瑶镜来冒险。她话音严肃,掷地有声,曲瑶镜也知寿宁长公主不会无的放矢,并未解释这镯子险些丢了,还是景曜的内坊令帮忙找回的,毕竟景曜在寿宁长公主心里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就着茶水沾湿手绢,将一双手擦了又擦,水葱般的纤指湿漉漉的摆在寿宁长公主眼前,曲瑶镜微微侧头,朝她露出一抹甜笑:“母亲这下可放心了?”
寿宁长公主将曲瑶镜鬓角滑落的碎发别到她耳后,随即取来自己的帕子,拉着她的手,将她手上的水渍一点点擦拭干净,一边正色道:“满满,你是我女儿,母亲总不会害你的。”曲瑶镜如同个娃娃似地任由寿宁长公主摆弄,她的目光一寸寸描摹过考宁长公主的脸,她不知道,梦里的她接一连三得知丧兄丧母的噩耗时,是如何熬过来的,她现下,甚至想都不取想那虚无缥缈地可
能。
只一想,她心里便如同揣了一把苦涩难言的黄连,苦得她直流泪。
曲瑶镜忍着鼻间的酸涩,泪眼婆娑地埋进寿宁长公主馨香温暖的怀抱。她是一株菟丝草,离了爹娘兄长便活不了。
为了母亲,为了疼她爱她的父兄,她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梦中那样的惨剧发生。折腾了一整日,曲瑶镜也很是疲惫,回到齐国公府用过晚膳后,照例询问了惠娘每日在府中的言行举止,并未品出什么异样后,便洗漱歇下。
——
灼日斜射照娇国,难耐的闷热中,曲瑶镜只着了件薄纱,斜靠在榻上歇响,因还没到安置冰鉴的时候,守在她身边的觉夏,便拿着团扇替她扇风,但正是犯困的时辰,她手里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
着,一手支着下巴正昏昏欲睡,浑然没有察觉曲瑶镜正满头大汗,双目紧闭,薄薄的眼睑颤得厉害,显然又陷进梦魇之中。
曲瑶镜恍恍惚惚,仿佛看到自己又回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琼楼,不过这回并不在卧房,看陈设应是会客的花厅之类。她眼中止不住划过一瞬茫然,恍惚想起,她应与他同归于尽了才对?随后曲瑶镜便摸到了,他腰腹上接连缠绕的绢帛,上面还氤氲着殷红的血色。
竟这般命大吗?
梦里的她那般决绝,下手毫不犹豫,几乎将彼此捅了个对穿,曲瑶镜原以为他们必死无疑,可现下看来,不管是他还是她,竟仅仅是淌些血罢了。一旁站着个背着药箱,白发长髯的郎中,正苦口婆心地絮叨让他莫要再胡乱动弹,省得伤口又崩裂开,届时华佗在世也难医。
他却显然充耳不间,命人将那老郎中带下去,自己则自顾将神情冷滞,泥胎木偶般的曲瑶镜揽在怀里,他知她已心死,可仍旧固执地不肯松开他雁蹈独行这么多年,唯一倾尽一切才握进手中的温暖。而应叫惠娘的点秋则披头散发,拖着浑身淋漓血色,被人押跪在他们身前。
曲瑶镜被困在自己的躯体里动弹不得,仿佛这个场景中的第三人,她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却又无能为力。
她能感觉得到,梦里的曲瑶镜,早在得知寿宁长公主因他而死时,心死如灰,他执意揽着不肯松开的身躯,除却有些许温度,其余与死人别无二致。曲瑶镜知道,她在恨自己眼盲心瞎,将杀母仇人视作救命稻草,母亲死不瞑目时,她却与仇人交颈而卧,为自己的愚蠢沾沾自喜。
惠娘不愧是在她身边伺候的,一击即中
恚娘用过极刑的身体已是遍体鳞伤,失去挟制她县至跪不住,她的双胆齐膝尽断,断口渗着乌血,双手诡异地弯折,显然是被生生折断的,她像条内虫般在地上蠕动,从前清秀明丽的脸蛋上血痕干涸,
只有那双饱含恨意的眼睛亮得吓人。
可即便如此,惠娘仍旧固执地仰起头,眼底红得仿佛渗血。
这惠娘,是个狠角色,也足够了解她,深知她最在乎什么,在她神智最为脆弱的时候,说出那所谓的真相,毫不犹豫给她最致命的一刀,难怪有本事在背主之后,还能在皇后身边混得风生水起。
亦或是说,她根本不曾背主,她的主子,从来都不是她曲瑶镜。
梦里的曲瑶镜好似终于被这般凄惨无状的惠娘唤回了丝魂缕魄,她僵硬的眼珠动了动,未进粒米,未饮寸水的嗓音嘶哑。
“你放她……走吧……你已出过气,饶她一命……”
可惠娘并不愿领她的情,她断着噪子笑出声,一声声,一声声,如泣如诉,她发红的眼珠死死瞪着曲瑶镜,眼中恨意滔天,仿佛阎罗殿索命的厉鬼:“郡主,你还要自欺职人,做个睁眼瞎吗?你被他哄
骗得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