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曲瑶镜有多大度,只是幼时那事,确实也算曲韵浓少不更事,天真过头,再到如今,她性子如此歪曲,徐氏和曲涟的疏忽,占很大部分责任,她不过是一个想要得到关注的孩子罢了,罪不至死。
况目曲韵浓的父亲曲涟,虽是齐国公嫡长子,却因当年私德不修被圣人下旨申饬,他也倒霉,恰巧事发时齐国公才替他递了请封世子的折子,便顺理成章地被圣人压下,至今未得朱批。除此之外,曲涟倒未被夺去官身,只是圣人明显是个记仇的,这么多年来,多次将曲涟明降暗降,现在他虽还是京官却也只是个正六品太仆寺寺丞。
而宫中宴请,除去皇亲国戚,便是三品大员,曲涟区区一个六品,并不在宴请名录上。
更要紧的是,曲韵浓只比曲瑶镜小两个月,同样尚未及笄,自从寿宁长公主夫妇回京的消息散出去,上门给曲瑶镜说亲的人几乎踏破齐国公府的门槛,而曲韵浓却一度无人问津。曲韵浓若再不为自己挣上一挣,等日后及笄,恐怕只能草草低嫁。
所以曲瑶镜能够理解她的汲汲营营。
“真的吗?”曲韵浓暗淡的眸光骤然点亮,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欣喜。
曲韵浓的想法曲瑶镜很清楚,无非是想趁此机会在官宴上大放异彩,谋一个好前程,运气好的话,还能让当今圣人想起他那未曾批复的齐国公世子之位,拉一拉她中年颓丧的父亲。兴许曲韵浓自己也知晓,若非当初那一念之差,曲涟的世子之位也不会扣下不发,那今日这宫宴,是必有未来齐国公嫡女一席之地的。
她很清楚,大房落魄至此的根源,她将父亲的颓靡,母亲的懊丧看在眼里,背负己身,在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懊悔层层叠加,最终扭了性子,只差一步便是万丈悬崖。
“不过,宫规森严,宫宴名录自有定数,莫说是我,便是我母亲也不能肆意妄为,”曲瑶镜道。
曲韵浓晶亮的眸光骤然熄灭,想强撑着露出张笑脸来,却勾不起嘴角,连话音也有些苦涩:“既然如此,那便算了吧。”曲瑶镜看她故作坚强,竟也觉出几分可怜,一口气叹了又叹。
“我看你啊,当真是思虑过甚,祖母虽觉得你们大房 屋子糊涂蛋,但你是祖母放在心尖尖上的孙女,怎会不帮你筹课呢?官宴名录是由各家星报上去的,我自来是随母亲上公主府的名录,那国公府便
空出来一个名额,你即将及笄,祖母不留给你又会留给谁?”
曲瑶镜看曲韵浓怔住,一滴泪还挂在鸦睫上摇摇欲坠,没好气地伸指翟她额心:“你还不知此事是吧?我且问你,解了禁足之后你可有去瞧过祖母?”曲韵浓被她说得羞愤,脸红得滴血。
确实,这段时间她只顾着算计曲瑶镜,已有好些时候未去红山居走动了。
曲瑶镜将那匣子往曲韵浓怀里推,一边撵她走:“你个小没良心的,祖母早早替你备下衣裙头面,你却满脑子自顾,你还不赶快去红山居瞧瞧祖母?你是当真要让她老人家寒心不成?”曲韵浓抱着匣子又哭又笑,正要去寻齐国公夫人,却又倒回来,朝着曲瑶镜屈膝福礼,随即站直了身遥遥望着她,带着哭腔的哑声道。“多谢三姐姐指点迷津。”
端阳当日,圣人携太子皇后,及百官往太庙祭祖,祭祖后,便是端阳夜宴。
圣人为求君臣同乐,以示君恩浩荡,便将宴席设在奉天殿,殿中摆了看台,以供可乐坊的歌舞伎表演,大燕男女大防并不严苛,但官宴不便男女同席,因此女眷与男客之间分别以长用间隔,更有金吾卫
把守,以防有些男客不胜酒力,冒犯了女眷。
因曲玉衡和曲洹各有同僚相邀,父子俩护送曲瑶镜和寿宁长公主到宫门,便自去会友,曲瑶镜则与寿宁长公主乘软轿至奉天殿,引路的官娥早早候在殿前,见她们母女二人来,纷纷确着笑迎上来,将她
们从偏门引进。
殿中的看台上有一身披霞衣,轻纱蒙面的女子独坐,怀抱琵琶,随她素手轻拨,琴弦震颤,仙音袅袅而生。
曲瑶镜路过几位女眷时,却听她们压低了声讨论,这回官宴间隔男女席位的长屏不知为何比以往要高些,曲瑶镜默默听了一耳朵,等在自己席位上坐下,仰头确定瞧不见对面男客后,才将幕潮摘下。景熔与她们隔了个席位,本边听着曲儿边与身旁的贵女说着话,但见曲瑶镜来,忙探头朝她身后张望了一眼,心知曲玉衡不可能跟进女席,但仍忍不住期待,确定他没来后,失落在眼底一闪而过,随即又一副巧笑倩兮的模样,朝曲瑶镜努努嘴。
看口型,那是等会儿来寻她说话的意思。
曲瑶镜瞧见景熔并不惊讶,景熔那日落水受了寒,病了一场,并不严重,但皇后来来回回地请太医折腾,闹得吓人,正大光明以此为借口将景熔留在宫里。她早知道,皇后那日虽然对景熔的责罚无动于衷,但到底是如珠如玉养着的人,不可能任由景熔去五台山吃苦,故而现在见景熔仍在宫里,曲瑶镜也并不觉得失望。只是那日陪景熔逛完园子,曲瑶镜回去足足躺了半日才缓过来,此时一见她便觉得自己两条腿隐隐作痛。
曲瑶镜朝景熔回以一笑,心里却盘算着,得在她来寻自己之前,找个借口远远避出去。
这些年,因先帝重文抑武,朝中得用之臣并不多,当今登基之后不得不广开科举武举,故而朝中新秀旧臣交替频繁,有些新贵连寿宁长公主都只间其名不见其人,但这并不妨碍旁人认得她。寿宁长公主虽多年不曾回京,但她的身份超然,是大燕建国至今,除建国之初手握雄兵,助太/祖推翻前朝的护国长公主之外,唯一再获“护国”封号的公主。
她们坐下没多久,便有好几位夫人频频向这边打量,这也不怪旁人冒犯,实在是她们这次回京太过低调,就连身为公主的景熔,都是不慎犯到曲瑶镜头上,才知晓那最受宠爱的寿宁长公主回京的消息那些不曾见过长公主玉颜的,少不得要小心翼翼打量几番,只要不太出格,也不算冒犯。
从前与寿宁长公主交情颇深的,除去家中变故被贬出京的,家族根基稳固,自也不会低嫁,坐席大多离得不远,但因没到叙旧的时候,便都只相视 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彼此间并未多言。帝后还未到,寿宁长公主不是喜好应酬的性子,叮嘱了曲瑶镜几句之后,便坐在席上闭眼假寐。
曲瑶镜在京中没有熟识,一时间有些百无聊赖,竖着耳朵听了会儿男客那边的动静,隐约听见有人给太子请安,想来应是景曜入席了。
逢春靠过来在曲瑶镜耳畔低语:“四姑娘和老夫人到了。”
曲瑶镜抬眼朝殿门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了被宫女引入席,正扶着齐国公夫人入座的曲韵浓。
曲韵浓那日被曲瑶镜一番棍棒甜枣,打回了理智,匆匆赶去红山居求见齐国公夫人,起初齐国公夫人并不见她,只着人将早早替她备好的衣衫首饰送出来,让她拿了便走。
但曲韵浓是个聪明人,她战战兢兢讨好了齐国公夫人这么多年,自是知道如何哄得她心软,她愣是不管不顾,直直在老夫人房前跪下了,一声声孙女知错,求祖母责罚将老夫人唤得心尖颤,祖孙两相用着大哭了一场,便也彻底和好了。
即便齐国公夫人是一品诰命,但皇室在前,她们的席位仍旧是要靠后一些,曲瑶镜要略微仰头,才能看见坐在齐国公夫人身边的曲韵浓。
齐国公夫人当着这么多年诰命夫人,私库里确实有不少好东西,曲韵浓身上这条藕荷色的鸡心领石榴裙,是用御赐的孔雀罗裁制而成,恒州所贡,裙上祥纹如散花,行进间微光粼(N,煞是好看。她今日戴的头面不是上次从曲瑶镜这儿拿走的那副,远远瞧着像是銮银点翠的样式,相较之下要索净些,不那么打眼,但有孔雀罗的衣裙相衬,乍看平平,细看之下却难掩惊艳。
这番打扮很废了一番心思,想来应是齐国公夫人出手指点的,倒也难得曲韵浓听话。
曲韵浓自进殿门便在找曲瑶镜,等彼此视线相接时,她眼睛一亮,弯弯唇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她虽然抿着唇笑得秀气,但她眸光太亮,曲瑶镜晃眼觉得,若曲韵浓身后生了条尾巴,怕是已经摇得只见残影。
齐国公夫人与朝中官眷都颇为熟识,她一落坐,便有好几位夫人来寻她说话,瞧见她身旁的曲韵浓,先是-副眉开眼笑的模样,夸得天花乱坠,等问清她是曲家大房的姑娘后,面上笑高不减,却也不再
那般热络,当着她们的面,拐弯抹角地打听曲瑶镜。
来二去,不说曲韵浓,便是齐国公夫人脸色也越加难看,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冷凝,那几位夫人见状也自知失礼,寻了个借口便退回自己席上。
曲瑶镜与她们隔得远,听不见她们交谈些什么,但见曲韵浓和齐国公夫人接连变了脸色,心底隐约有了猜测。
只见那几位夫人来去之后,曲韵浓本就有些生怯地神情越发晦涩,也不再满目好奇地打量殿中各人,兀自垂下了头。
有些可怜。
“你去通禀祖母,就说我请四妹妹来陪我说话,问她可能放人?”曲瑶镜边吩咐逢春,一边看向闭眼假寐的寿宁长公主。
她身边发生的事,鲜少能逃过考宁长公主的耳目,那日她和曲韵浓的争执,曲的浓人还未踏出清规院,消息便已经送进了寿宁长公主的雾松院,第二日就听说,大伯曲连下值回府时不慎惊了马,从马车上跌了下来。
摔了一跤,但并不严重,只是淌了半日鼻血,外加鼻青脸肿,短时间是无法出府见人了。曲瑶镜那点小心思,哪里逃得过寿宁长公主的眼,只微微朝她觑了一眼,并未出言阻止。
看出了寿宁长公主的纵容,曲瑶镜笑得眉眼弯弯,一边催促逢春去请曲韵浓,一边让藏冬替自己斟杯茶,借花献佛孝敬寿宁长公主,被寿宁长公主嗔了一眼也满眼笑盈盈。因是进宫,难免要谨慎些,曲瑶镜便带了性子稍稳重的逢春,以及本就是从宫里出来的藏冬,逢春忠心,而藏冬有用,如此也免得进宫后两眼摸瞎。至于点秋,兴许是那噩梦后遗症的关系,即便曲瑶镜心里觉得藏冬更为可疑,却仍旧下意识将点秋排除在可信任的范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