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妄不答话,魏渊也懒得怪他忤逆,道:“云卿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那羽族身份的?”
她预想过许多可能,许许多多,但没想到云归妄全然不按常理出牌:“从一出生。”
什么?!
魏渊一时没收住力气,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云归妄修长的右手上,他吃痛,纵然忍着,也还是轻轻哼了一声。
这一声惊到了魏渊,她下意识先收脚,正欲追问,云归妄再次语出惊人:“但也可以说,是在群贤茶楼那天。”
云归妄只觉得眼前一花,是蒙着的黑布被魏渊一手扯下来,她动作粗鲁,多少有些勒到云归妄的脖颈,他有些窒息,许久没有见过光亮的眼睛也难以适应室内烛火,眼尾泛红,流下几滴眼泪来。
谁管他?魏渊追问:“什么意思?别耍花样!”她神情恶狠狠的。
但很鲜活。
云归妄有些怔然,很快被魏渊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扇醒,他偏过头去:“寇姑娘。”
这是他第一次唤魏渊告诉他的这个假名:“稍安勿躁。”他便倒豆子似的把一切道来。
“我从出生时,就知道自己是羽族,不过是个天缺,没有什么灵术天分,只能苦心孤诣苦练武功。"他话头起得远,魏渊耐着性子听下去:“那时候我住在隐山,和很多族人一起……
“等等。"魏渊敏锐依旧,一下捕捉到关键:“你说隐山?”“是。”云归妄有些讶异:“寇姑娘听说过?”“你接着说。“魏渊″唔"了一声,含混过去,心思却飞转。听说过,当然听说过,在那个梦里。
“…你去哪里,我总是会跟着的。”
“……只是下次,不要一个人到水边来了,隐山多蛇,我担心你受伤。”“阿客。"在云归妄再次开口前,魏渊不自觉轻声念了一句。她没想到云归妄愈发狐疑:“你还知道阿客?你从哪里知道的?”每当想起那少年时,仿佛都是昭公主的身体在替她开口,替她悲伤,魏渊反倒被云归妄的反应吓了一跳,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就是知道,别管我从哪里听说的。”
她正犹豫要不要问云归妄阿客的事,就听云归妄道:“阿客,客逾霜,是隐山主,或者说,是羽族的前任首领。”
魏渊注意到两个发音不同,就发问,云归妄对此却没什么深聊的欲望:“想必是什么文盲叫错了山主的名字,就这样叫开了。”云归妄还在动摇着魏渊的认知:“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羽族早在百十年前便一分为二,留居隐山的还称羽族,下山为祸的自称聖族,两族颇有私仇,势如水火。”
“而就在若干年前,隐山主失踪了。“云归妄的瞳色稍浅,光下如琉璃,仰面望着魏渊:“我年少离山,在外云游,得知此事时,羽族残部已悉数下山避祸,没有人知道隐山主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但许多人推测,与那聖族脱不开于系。”
“隐山羽族多天缺,没有隐山主的庇护,每个羽族后人都过得艰难。“云归妄道:“那日坠崖,是其他羽族残部第一次联系到我,事出紧急,我便出此下策,只是他们不知情由,将你牵扯进来,还伤了你,我该给姑娘赔句不是。”“群贤茶楼与黄员外会面那日,一切也正如我与你所说,我并未说谎。黄员外是聖族使者,发现了我是羽族血脉,却不知我和隐山的渊源,由此便想拉我入伙。”
云归妄垂下眼睫:“这是我的家仇,此前我不曾告诉你来龙去脉,不是有意欺瞒,只不过是不想把无辜者牵扯进来。而现下,寇姑娘其实误打误撞帮了隐山一个大忙。”
魏渊听得认真,听到这里也明白了云归妄那信的意思:“从此,聖族余孽都会认为,隐山主回来了。”
正是了,难怪崔檀说,那些人来势汹汹,不像是来劫囚,反倒像是仇杀。对于隐山而言,魏渊此举最大的帮助不是消灭了仇敌一-仇敌是抓不完的,几个人、几十个人、几百个人对聖族来说,远远算不得什么。最大的帮助在于,从此以后,“隐山主"便可名正言顺地“回来了”,此后无论是聖族还是别的什么,轻举妄动之前,都会忌惮三分。难怪,难怪,云归妄此前受尽苦楚却守口如瓶,现在却什么也肯说了。“寇姑娘。”云归妄推出一个巨大的诱惑:“我也算得隐山余部如今的话事人,若寇姑娘愿意襄助,从此隐山两万余部,悉听寇姑娘差遣。”多少人马?
两万…两万余部?
魏渊怔怔出神,看着云归妄的眼睛,像看着一个深深的漩涡。还魂以来,她心里一直还当自己是那个阴沟里的老鼠,可是现在,好像有一根脊梁骤然生长出来。
从此以后,她是君,他是臣?
云归妄用眼睛告诉她一一
从此以后,她是君,他是臣!
神思回笼,却听崔檀直言:
“只是为了利益最大化吗?恐怕不是,是因为您知道了更有价值的线索一一羽族内斗。"崔檀难得半分情面也不留:“而这是云郎君告诉您的,对吧?”崔檀的神态语气一点异常也无,可是魏渊就是莫名其妙觉得他此刻颇为幽怨。
“事实如此,而羽族内斗这条线也为我们做了更多的事,难道不是吗?“魏渊眼见掩饰不过,承认得爽快。
她如何不知崔檀的心思?顺道安抚:“是孤的不是,那几日思虑过多,未曾及时向你言明,以后不会了。”
崔檀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好看起来,魏渊暗笑他这权臣争宠的作为。不过接下来的话就让魏渊有些高兴不起来了:“不过,今日陛下旧事重提,只怕又起了疑。”
“殿下。“崔檀问他:“当年臣外放去京三千里,诸事不知,客先生当真去了吗?”
魏渊其实不知道,默默然,让崔檀自行判断,过不得片刻,崔檀起身下跪:“是臣僭越了。”
与云归妄商议好这一出瞒天过海,魏渊便召来崔檀共商计划,而崔檀听到“隐山主"时,狐疑似的看了魏渊一阵:“只怕会打扰客先生在天之灵。”崔檀会知道客逾霜这个人,是魏渊一早就有所准备的事。客逾霜与昭公主儿时便亲厚,魏渊不相信二人长大了会毫无联系,那么崔檀作为昭公主第一近臣,势必会见过、至少是听说过客逾霜其人。她预备好答崔檀之问,但没想到,崔檀开口,抛出的却是客逾霜已死的消息。
崔檀这是…知道些什么?
心思百转,魏渊只作充耳不闻一一她知道崔檀会给二人铺一个台阶下。果不其然,见魏渊不答,崔檀歉然道:“臣僭越,只是心忧殿下,惟恐殿下提及客先生时伤怀。”
“逝者已逝。"魏渊低沉着声音,含混了一句。显然,听崔檀的意思,客逾霜的死讯、死因他与昭公主二人都是清楚的,可惜魏渊一点也不记得了。
而且…仿佛昭公主还为此事大悲大病过?不然何至于如此小心。还是谨言慎行。
其后的布置,魏渊与云归妄一早商议好,完全把云归妄摘了出去。不过经此一问,魏渊更加谨慎,只抛出了一句语焉不详的“内斗”,其后的计划几乎都是刻意引导崔檀说出,在崔檀话语之间,魏渊也差不多摸清了崔檀对羽族内情的了解程度。
他似乎并不知道多少内情,只是知道客逾霜这个人,知道客逾霜是羽族的前任首领,而对羽族分裂一无所知,对客逾霜身陨后羽族之中发生的事也知之甚少,至于客逾霜的死讯死因,也不像魏渊所猜测的那样清楚明白,甚至于连客逾霜已死之事,都是从昭公主大病梦中喃喃之语中得知。而在他自然而然说出“羽族现任首领”这几个字时,计划便在魏渊心中形成了。
隐山余部群龙无首,那又如何呢?正如那已经不复存在的“旧隐山主",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不能再多一个不存在的“新隐山主"?而今一切顺利,大功告成。
临走时,崔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恕臣多言,不知殿下准备如何安排云郎君的去处?”
“功过相抵,官复原职。"魏渊奇怪他有此一问:“苦禅如何想起他来?”崔檀只摇摇头,披着蓑衣去了。
静坐一阵,正打算就睡了,忽然看见窗外有一道影子,魏渊心下了然,支开窗。
夜凉如水,风雪逆卷三尺,盐似的雪粒子挂在云归妄眼睫上。“放出来了?"明明是魏渊自己下的令,但她偏要一问。“是啊,殿下。"明明几日前才见过,但他还是说:“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