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二十二)
晨露未晞,徐清滟一早便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梳妆打扮。只见那玛瑙做的流苏在她鬓边晃悠个不停,耳垂上挂着的南海明珠足有拇指大,那珠子油亮温润打眼得紧,乃是她外祖父专门从泉州商船上,千挑万选捎来的南洋货,在京城,怕是找不出第二对这么稀罕的。“小姑奶奶,您快着点儿吧。”嬷嬷急得两手直搓,“沈府送来的帖子上写着辰时三刻,不能再耽搁了!”
马车辘辘驶过长乐街,徐清滟故意掀起车帘一角,车壁上镶嵌的夜明珠在晨光的映照下,光芒流转,街边的行人都被吸引住,纷纷停下脚步张望。这排场是她特意安排的,就跟去年冬天初进京城时一样。那时候,她也是这般招摇地坐在朱伦马车里,一路走,一路惹人注目,直到遇见策马飞驰而过的沈璋。
此刻,沈府的朱漆大门前,茶香已经飘散到了庭院外。一扇扇精美的檀木屏风整齐地排列着,香炉里瑞脑香袅袅升腾,可这清幽的香气却压不住满园子的窃窃私语。
谁不知道,今日这场品茶宴,实际上就是一场相看宴?沈夫人乔氏打着茶道的幌子,要给嫡幼子沈三郎重新挑选一门好亲事。徐清滟扶着丫鬟的手,刚下马车,就听见门里传来清脆的笑声。一个穿着蜜合色比甲的婢女走上前,接过她精心准备了一个多月的紫笋茶饼,手帕掩着鼻尖,轻轻嗤笑一声:“徐姑娘,您先去西花厅候着吧,主院里都是各家的小姐在斗茶呢。”
就在这时,忠勤伯府的华盖马车,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直驶进去。车帘被风一吹,翻卷起来,露出一张擦得雪白的俏脸,朝她投来轻蔑的一瞥。“徐姑娘,这边请。”
徐清滟咬着嘴唇,跟着引路的婢女来到西侧偏厅。主位上,乔氏正跟几位诰命夫人聊得热火朝天,眼睛都不往她这边瞟一下。满园的芍药花开得正艳,可给她安排的席位却在回廊拐角,茶盏里飘着两片冷茶,就连坐垫也被太阳晒得褪了色。
穿堂风带着茶香轻轻拂过,徐清滟冷眼瞧着被退回来的紫檀茶盒。这里头装的,是她花了整整五百两银子,特意从奇珍阁竞拍来的顾渚紫笋,此刻却被丢在墙角,与各府送来的礼盒堆在一起。
“这不是沈三哥新得的红颜知己么?"户部尚书家的二小姐摇着缂丝团扇,慢悠悠地挨近,孔雀蓝的裙裾扫过她精心铺开的蜀锦坐垫,“听说徐姑娘身上这匹金丝缎,能抵得上城南半条街的铺面?”徐清滟手指掐进掌心,脸上却还挂着得体的微笑:“哪里,不过是寻常的绸缎罢了。”
“呦,沈家未来的少夫人怎么坐在末席?"邻座穿紫衣的女子拿扇子掩着嘴唇,窃笑着说道,“我怎么听说,姐姐祖上几代都是拨算盘珠子的?”徐清滟抿紧唇不发一言,抬手端起茶盏,茶汤入口,忽然间变得苦涩难咽。她低垂着眼睫,望着茶盏里浮沉的银针,恍惚间,想起乞巧节那晚,沈璋带她放河灯时说的话:“清滟就算真是商女又如何?我偏要娶这京城最特别的姑娘。”
可这会儿,沈璋正站在紫藤架下,接过太常寺千金递来的茶盏。日光照在他身上,在青石砖上投下修长的光影,就像一道无形的银河,硬生生把他们俩隔开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沈璋含笑把那盏茶饮尽,喉结滚动时咽下的,仿佛是她胸腔里跳动的血肉。
八角亭里,茶烟缭绕。
“徐姐姐,您这茶沫散得可真特别。“礼部侍郎的侄女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听说姐姐家用的是药碾子碾茶?难怪这茶末粗得都能筛出渣来。”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恋慈窣窣的笑声。
徐清滟捏着茶宪的手指止不住地发抖。
席间不知是谁说了句“门不当户不对",她手里的瓷盏猛地裂开一条细纹,滚烫的茶汤从指缝间漫过去,可这烫,还不及心口灼痛的万分之一。“姑娘,当心手!”
柳红心疼地递上帕子,沈府的丫鬟们正要上前收拾,徐清滟却一下子站起身来。
“徐家妹妹,来这边坐。"沈璋的表妹笑容满面地招呼着,旁边的沈朝盈也朝她投来殷切的目光。
可等她刚坐下,周围的贵女们却很有默契地往东首挪了半尺。空出来的紫檀圈椅正对着穿堂风,把案上新沏的雪顶含翠的茶香都吹散了。“听闻徐大人治水是把好手?"乔氏摩挲着茶盏,突然开口说道,“我们府里的荷花池,最近总泛出淤泥,不如请徐姑娘指点一二。”满座贵女个个拿着团扇,掩着嘴角偷笑。
谁不知道徐家祖上世代经商,到徐臻这代才出了个读书人。徐清滟虽满头珠翠,打扮得光鲜亮丽,可在这些人眼里,她始终摆脱不了"暴发户"的标签。哪怕顶着沈家未来儿媳的名号,也融不进盛京城的贵女圈。徐清滟紧紧攥着茶盏,广袖下的手腕不停颤抖,连发间步摇都跟着轻晃。那些藏在团扇后的讥笑和冷眼,像一张无形的蛛网,把她缠得透不过气。沈璋就坐在对面的雕花圈椅上,他正侧身听工部侍郎家的千金说话,薄唇含笑的模样,和当初在城南书肆帮她挑诗集时无异,只是目光再没往她这边瞟过半下。
满园缭绕的茶烟,在这一刻忽然扭曲成了张牙舞爪的鬼怪影子。徐清滟这才看清楚,那屏风上绣的哪里是什么茶经,分明就是一出“打金枝",那落难的公主褪下凤冠的模样,简直和褪去尊严的自己如出一辙。茶汤倒映出她眼底燃烧的怒火。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日这场品茶宴,根本不是什么风雅聚会,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鸿门宴!这些人就是存心羞辱她,逼她知难而退。想到这,她嘴角勾起冷笑,眼底透着刺骨的寒意。想让她低头认输?门儿都没有!
暮色四合时分,徐清滟在库房廊下堵住了沈璋。晚风送来主院那边欢宴的琵琶声,她伸手拽住沈璋的衣角,眸中泪光闪烁。“侍卫大人今日可真威风啊,连我送的香囊都换成御赐的荷包了?”沈璋的下颌线在暮色中绷紧,喉结滚动两下才转身,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他猛地将她扯进怀里:“又使小性儿。”
他的声音在徐清滟耳边闷闷地响起,喉结擦过她鬓边的金蝴蝶,温热的掌心顺着她的脊背慢慢往下滑,“前些日子陪皇上围猎,得了些赏赐,总得给皇上点面子。”
“今日你母亲那样羞辱我,你为什么不护着我……“徐清滟挣扎着想要抬起头,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就被沈璋的掌心死死按在后颈上,未尽的话语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吞噬,唇舌交缠之际,她尝到他齿间还残留着主院的梅花酿。远处传来云板敲响的声音,沈璋趁机把人箍得更紧,急促地说:“母亲最近老是头疼,说话难免糊涂,你多担待些。"他喘着粗气,伸手抚过徐清滟颈后的碎发,“明日我当值,后天…后天酉时,老地方见。”徐清滟手指尖触碰到沈璋后颈上的薄汗,忽然想起半个月前的那个雨夜,他也是这样汗涔涔地抱着她,双手在她高价买来的鲛绡肚兜上轻轻抚过,在她耳边低语:“清滟的肌肤,比御赐的冰纨还滑腻。”库房里陡然响起铜锁碰撞的声音,沈璋猛地松开手。“龙骑卫有急务。"他往后退了几步,整理了一下衣襟,“前日鸿胪寺得了一批暹罗香药,后天给你捎些来。”
那一抹玄色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月亮门后。戌时的更鼓声远远传来,徐清滟狠狠掐住掌心,才勉强稳住自己的仪态。跨过垂花门时,她听见乔氏正柔声细语地挽留几位贵女留下来赏月。她冷笑一声,踩着自己被灯笼拉长的影子疾步往外走,绣鞋沾了青石缝里的夜露。八月初八这天,徐府正门大开,一幅幅寿幛从影壁一直挂到垂花厅,宾客们络绎不绝。
卯时刚过,琼林巷就被各种锦帷马车堵满,各家的车辕徽记在晨光下闪烁,比西市早集还热闹。
几位华服妇人款步走来,宁远侯夫人微微掩着口鼻,刻意拿捏出几分矜持的腔调,轻声道:“到底是从钱眼里钻出来的门第,这广漆里掺的的松烟,八成是从西市胡商那儿淘来的陈年旧货吧?”
几位夫人彼此心领神会,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兵部侍郎夫人轻轻晃动着手中的缂丝团扇,扇面上“淡泊明志"四个大字,正对着徐家影壁上五蝠捧寿的砖雕,看着颇为刺眼。
“姐姐没闻出来?这漆里还混着龙脑香呢。“扇面后传来她一声嗤笑,“定是徐老爷拿漕运上别人孝敬的香料来充门面呢。”户部侍郎夫人用锦帕捂着嘴唇,眼角余光瞥向中庭,话里带着刺儿:“沈夫人可真是好心肠,满京城那么多好姑娘不挑,偏偏选了这户人家。莫不是想学菩萨,来化解些市井间的孽缘……”
“妹妹。“永昌伯夫人柔声打断她,眼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咱们今儿可是来沾徐老夫人喜气的。”
户部侍郎夫人轻轻哼了一声,把后半句"破落户的喜气有何可沾的"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中庭里已经摆开流水席,徐清滟站在风口那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透过蜀锦帐子,往外面瞧,管家徐忠正在指挥小厮往太湖石上撒珍珠粉,这是扬州盐商们常用的手段,据说能让青苔显得更贵气。寿堂里头,徐老夫人头戴点翠抹额,眼睛笑得弯弯的,可鬓角新染的白霜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八仙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锦盒,最显眼的位置摆着沈家这来的白玉观音。
徐清娆蜷缩在圈椅里,静静地看着嫡兄徐承平献上那株足有半人高的珊瑚树。当红绸被掀开的一刻,满堂宾客都发出了惊叹声。“孙儿特地请了大相国寺的高僧给这珊瑚树开光,愿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徐承平抖了抖身上国子监监生特制的云纹澜衫,腰间蹀躞带上镶嵌的玉山玄石,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衣服是谢氏特意请宫中匠人改制的,比正规的规制宽出了半寸多。他还特意把这几日赶写的策论揣在袖子里,虽说被夫子批了个“华而不实”,但洒金笺上鲜红的监丞印鉴看着还是挺唬人的。“孙儿特意向祭酒告假三日。“他掀开红绸的时候,故意把绣着国子监徽纹的袖口露出来,“虽说课业繁忙,但孝道可是大如天的头等大事。”席间几位翰林夫人不动声色地互相使了个眼色。谁不知道徐家这位大公子的监生名额,是谢氏娘家往国子监捐了两千两灯油钱才换来的?上个月的诗会上,他把《兰亭序》说成前朝遗本的笑话,到现在还在茶楼里被人当段子讲呢。
“兄长这红珊瑚确实稀罕。"庶弟徐承安冷不丁地开了口,他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靛蓝直裰,在满堂华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只是博物志上记载,珊瑚乃海底铁网所结,不知跟佛家所说的红尘劫数有没有什么关联呢?”刹那间,满堂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清音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她瞧见嫡兄额角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满脸憋的通红。
去年重阳宴的时候,正是徐承安那句“南山寿石质坚硬",让嫡兄被同窗嘲笑了半个多月,还得了个"顽石点头"的外号。“孙女绣了件万寿纹袈裟。“徐清滟款步上前,盈盈下拜,四个丫鬟徐徐展开一幅雪缎,那缎面亮得夺目,金线绣就的2字纹熠熠生辉,跟流淌的金水似的可没人知道,这是谢氏陪嫁带来的苏州绣娘,没日没夜熬了四五个月才做成的心血。
徐老夫人正用手轻轻摩挲着紫檀佛珠,听到这话,动作微微一顿。清音抬眸望去,留意到那串佛珠还是谢氏上个月才献上的,佛头上嵌着的南洋金珠圆润硕大,在老人家干瘦的手腕上沉沉晃动,看着都怕把那截腕骨给压折了。
她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自己的绣鞋尖上,周遭的贺寿声此起彼伏。
谢氏娘家自扬州运来的琉璃屏风,将日光切割得七零八碎,那些光影斑驳地落在她月白的裙裾上,恰似为她裹上了一层半透明的轻纱。突然,老夫人手腕上的佛珠不转了。
“音丫头。"老人苍老的声音传过来,犹如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青梅,透着股沁凉劲儿。
霎时间,数十道目光火似的燎到了清音身上。徐承平眼睛盯着她腿上那个陈旧的匣子,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二妹妹该不会是把煎药的陶罐给抱来了吧?”
席间立马响起几声压抑的偷笑,谢氏手里的青瓷盏轻轻"叮"了一声,倒像是在给这笑声打节拍。
“祖母恕罪。”
清音跪在蒲团上,缓缓掀开了匣盖,里面放着张泛黄的纸页,上头“景泰十六年"的墨迹都晕染得看不清了,一旁王氏商行的朱红印却醒目鲜明。“孙女帮父亲整理书房的时候,在旧账本里翻出了这张当票。多亏令仪姑娘帮忙托人到处查访,终于才在江南的当铺里寻回此物,孙女特以此给祖母贺寿,愿祖母松鹤长春。”
当那块褪成秋香色的帕子被掀开,老夫人的指节一下子紧紧扣住了太师椅的扶手。
只见一块双鱼衔珠金锁静静地躺在里面,鱼眼上镶着的蓝宝石裂了一道细纹,却仍透着三十年前的温润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