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二十七)
金缕阁二楼,临窗的竹帘被潮湿的秋风猛然掀起,窗外乌云沉沉,空气闷得厉害,远处雷声隐隐,一场暴雨正在酝酿。清音推开门,一股沉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赵殊斜靠在竹榻上,玄色锦袍的下摆随意垂落,暮色中,袍上的金线暗纹若隐若现。他手里把玩着一枚黑玉棋子,见清音进来,手指一捻,棋子在指尖转了个圈,又轻轻抛向空中。
“孤这盏君山银针,都快被你晾得没了热气。“赵殊抬了抬眼皮,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目光却犀利得像把刀子,“听说孔四公子平日最喜欢美人相伴,煮茶研墨,伺候左右。清音姑娘,你这嫁过去以后,怕是一天到晚都闲不下来了。”清音抬手接住那枚落下的棋子,入手冰凉,还带着些许龙涎香的余韵。她不紧不慢地走到榻前,缓缓坐在下首,掏出手帕掩住嘴唇,轻咳了两声,随后抬眼望向赵殊:“殿下特意仿照江大人的笔迹约我今日前来,想必不会只是为了扯这些闲篇儿吧。”
赵殊低低笑出了声,指尖一松,棋子“嗒"地一声落在檀木棋盘上。“徐二姑娘,你对孤的这份戒心,可比对着孔四公子重多了。“他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目光却不经意间扫向她缠着药纱的手腕。清音抬手把棋子按在棋盘的星位上,轻声说道:“殿下这局棋,黑子虽然占了天元,却失了辅弼,怕是要输给东南角的暗手。”赵殊端起青瓷茶盏,在掌心晃了晃,茶汤映出他狭长的凤眸,眼底透着探究:“江辞对你的教导确实没白费,"他微微扬起嘴角,“连璇玑棋谱都舍得给你,看来是把你当成得意门生了。”
清音垂下眼帘,盯着茶盏里上下浮沉的银针,轻声开口:“那封信里,提到孔文钦在甜水巷养了外室…
“何止这么简单。“赵殊身子往前倾了倾,手指轻轻挑起她鬓边的一缕头发,“上个月十五,他往城西别院送了两车绸缎,还专门请了城南擅长妇科的孙大夫。”
他闻着清音发间淡淡的药香,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那外室已有五个多月身孕,正缺个名正言顺的主母当幌子。”他松开手,语气带着讥讽,“就像你父亲书房里那尊青玉香炉,外表看着光鲜艳丽,实则内里早被蛀空了。”说着,他将一卷密档甩在桌上,“孔文钦"三个字被浓墨醒目地圈出。“你猜猜,永昌伯夫人为何急着要把你这个七品小官之女娶进府?"他拿起案头另一封密信,放在炭火上烤了烤,褐色小字逐渐显现,赫然是孔文钦与外室的往来账目明细。
“前不久,永昌伯府给太医院刘院判送了几斛南海珍珠,“赵殊压低声音,却字字透着寒意,“你猜,这是要为那见不得光的外室买安胎药,还是为你这未过门的新妇买鹤顶红?”
清音的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帕,昨日云锦笺上,“孔氏不贞"四个字再次浮现在眼前。
一阵秋风从窗棂灌进来,赵殊案前的卷轴被风推开,画卷上,孔文钦正眉眼温柔地,俯身为一个白衣女子系着衣带。清音不由回想起上个月,永昌伯夫人拉着她的手,满脸堆笑地夸赞:“我们钦哥儿啊,心地最是纯善,从小到大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彼时,孔文钦站在紫檀屏风后,月白直裰散发着淡雅药香,只怕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端方君子。
清音正愣神之际,赵殊忽而低低笑出了声,随手将案头那卷医案推了过来,那上头,“双生胎"三个字被朱笔圈了出来,刺得人眼睛生疼。“永昌伯夫人已经应下那外室所求,只等你病逝,便将孩子记到嫡母名下。“他指尖轻轻叩击着瓷盏边缘,接着道,“孔四给外室买安胎药,走的是伯府公账,可给你送的雪蛤膏里,却掺了伤身子的寒凉之药。你且想想,倘若此刻你咳血昏厥过去,明日京城会传成怎样的流言蜚语?”清音神色未乱,轻声反问:“殿下可知永昌伯府的祖训?“说着,她将那医案浸入茶汤之中,墨迹缓缓在水中晕染开来,“凡嫡妻无所出者,外室子不得入宗祠。”
赵殊手指屈起,在青玉案上敲了敲,眼底燃起一抹兴味:“所以你才故意当着孔家嬷嬷的面咯血,连药渣都有意让人瞧见?只可惜啊,那老嬷嬷月初已经被人灭口,此刻正陈尸在京兆尹的停尸房里。”清音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泄露了她内心的一丝波澜。“你可知孔文钦养在别院的那个外室,实则是孟夫人的远房侄女?"赵殊摩挲着腰间的蟠螭玉佩,手中棋子“啪″地一声落于三六位,“两年前,柳家卷入军饷案,她父亲本是从五品典史,却一朝沦为阶下囚,披枷戴锁两千里,被发配至崖州。柳姑娘也被除名玉牒,没入教坊司,可不出半年,孟夫人就动用关系替她赎了身,如今又成了孔文钦别院里,一株见不得光的西府海棠。”秋风裹挟着残荷的香气,悠悠挤入雅间里,清音微微低头,轻嗅了嗅茶汤:“殿下既已查得这般详尽,想必连那外室的祖籍生辰都了如指掌了?”“河间府柳氏,正月生辰,恰与姑娘同岁。“赵殊忽地倾身向前,龙涎香与药气交织在鼻前萦绕,“徐姑娘这副病弱模样,倒是颇合孔四公子的癖好。“他玄色蟒袍衣襟微敞,指尖捏着一枚染血的合欢铃,“听闻他连外室的腕子上都要系上银链,美其名曰美人咳血之时,银链叮当作响,最是销魂。更有甚者,他书房暗格里藏着好些病美人图,画的尽是咳血之态。”恰在此时,屋顶传来瓦片碎裂之声,清音指尖一颤,手中的茶盏“啪嗒”声跌落在地,碎瓷片飞溅在青砖地上。
赵殊见状,低低笑了起来,靴尖肆意碾过满地碎瓷:“怕了?我原以为你当真如传言那般,心如古井,波澜不惊。“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叠泛黄的信笺,甩手掷于案上,“瞧瞧孔公子写给外室的情诗,′愿化金笼囚病鹤,日日怜取掌中娇’,这般深情款款,当真是令人咋舌。”清音垂眸凝视信笺上潦草的字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暗影。她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江辞教她下棋时所说的话:“落子无悔,最忌情急,需等对手自乱阵脚。”
“殿下为何要将这些告知于我?“清音强咽下喉间涌起的腥甜,抬眸之时,已然换上一副惶恐不安的神色。那双眼睛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显得格外清亮,仿老寒星,“臣女这副病躯,还能换来多少筹码?”赵殊陡然伸手,紧紧掐住她纤细的手腕,玉扳指碚得她生疼。他的目光落在她眉心心那点小痣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自然是……为了喝你和江少师的喜酒。孤可舍不得让江辞的心头血,喂了孔家这一潭污水。"他拇指摩挲着她腕间淡青色的血管,“如此佳人,理当配江少师那般的端方君子,何苦往火坑里跳?莫不是等着看江辞为你冲冠一怒?”
“殿下既知臣女命如浮萍………清音掩着嘴,轻轻咳了几声,声音细若游丝,透着股无力感,“就该明白,父母之命,由不得臣女做主。”赵殊的手一下子僵住了。他俯下身,凑近清音,温热的气息轻轻撩动她耳畔的垂珠:“徐姑娘,你装病弱的样子,倒有几分像雪天里觅食的小狐狸。"他嗓音低沉,带着一丝逗弄的意味,“孔文钦的书房里锁着几条染血的束腰,最细的那根,比起你现在的腰身,还要窄上两寸,你猜,那些姑娘最后都落得个什么下场?”
清音嘴角微微上扬,带出一个极浅的弧度。她抬手将散落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不紧不慢地说:“西郊辛夷林树下,对吧?"说着,她从袖子里掏出个绣着海东青图案的香囊,手指在香囊布料上轻轻摩挲,“初八那场暴雨夜里,殿下的人在那儿挖出白骨时,落下了这个。”
赵殊眼眸骤缩,他看得一清二楚,那香囊上绣着东宫暗卫的标记。“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赵殊猛地攥住清音的手腕,将她按在棋盘上,黑白棋子格得她后背发疼,“既然你看得这么透彻,何不叫声太子哥哥,孤帮你料理了那腌膳东西?”
“不劳殿下费心。“清音另一只手迅速抬起,按住他腰间的玉带,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他滚动的喉结,“不知殿下可听过'饲虎’一说?”暮色透过薄如蝉翼的薄纱,洒在赵殊的侧脸上,将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愕然照得纤毫毕现。
“徐家巴不得拿我的命换伯府的提携,那我便成全他们,帮着把这高枝攀稳。明日起,京城茶楼会传唱一首新曲,唱的是徐家庶女形如枯槁,木讷无趣,命硬克夫,打小就在药罐子里泡大的石女,连纳征宴上的合欢烛都熄了几回。属下猜猜,永昌伯府会作何反应?”
窗外凉风裹着雨珠刮过屋檐,赵殊的手指冷不防搭在她鬓角,沿着细腻的肌肤缓缓下滑,最后停在她唇边:“你以为孔家会因此退婚?孤那位好舅舅既然暗中授意永昌伯跟他结盟,就算今日你传出命不久矣的风声,他们也会硬着头皮把你迎进门。”
“正是要他们不退。“清音用力推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上面密密麻麻地誉抄着永昌伯暗中为孟皋采购生铁私铸兵器的账目,“等流言传遍京城,永昌伯府便会骑虎难下,而大婚当日,新郎官会因为惧怕流言连夜出逃,只留下一顶空轿子在孟相门生齐聚的喜堂。”
雕花木床被秋风吹开,赵殊眼底暗流涌动:“你想让孤的人扮劫匪?”“不敢脏了殿下的手。“清音用手指挑起块玉珏,那是纳征礼上孔文钦送的信物,“西郊乱葬岗新添的孤魂里,有一位私铸匠人的遗孀。听闻她临摹亡夫笔迹,几可乱真,若能拿到孔四公子勾结逆党的血书……赵殊再次俯身,瞬间逼近清音,修长的手指轻拂过她鬓边的碎发:“你连江辞都算计进去了?他二哥昨日刚截获永昌伯府十车玄铁,此刻正在刑部彻夜审讯。”
清音垂下眼睛,掩住眼底的波澜:“江大人既然已经入局,何妨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她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大婚那天,太子殿下亲临伯府观礼,倘若"碰巧'有逆党余孽劫持新郎,东宫亲卫及时’赶到救驾,顺势发现私铸证据……到时候,我这个"命硬'的新妇悲痛欲绝,主动请求去庵堂修行,既保全了徐家的面子,又能替殿下揭开孟相与永昌伯的遮羞布。”赵殊愣了一瞬,旋即拍掌大笑,玄衣广袖一挥,案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好一个一箭三雕!"他伸出手,捏住清音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少女那苍白的肌肤在他指尖下显得格外脆弱,可她那双清冷的眼眸中,却不见丝毫畏惧之色,“徐姑娘,你这般狠辣的心肠,配上江辞那温吞的性子,岂不是可惜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清音,“你怎么知道,孤愿意陪你演这出戏?”“因为,殿下需要孟相的罪证,而臣女渴望自由。“清音用力挣开赵殊的手,退至门边,月白的裙裾拖过满地的狼藉,“毕竟,被踩进泥里的棋子,才最想掀翻棋盘,不是吗?”
她抬手,整理了一下鬓边有些歪斜的步摇,转而轻声哼起一段《采莲谣》,那是赵殊生母端敬皇后年轻时最爱的江南小调。歌声温柔似水,传入赵死耳中,却让他的神色微微一变。
雨幕深处传来铃铛的轻响,和着清音渐渐远去的咳嗽声。赵殊望着满地散落的棋子,忽然笑出了声。窗外暴雨倾盆,他倚靠在窗前,看着楼下少女撑开一把青竹伞,伞面上的“江"字被雨水晕染开。
半响,他对着空荡荡的雅间轻声道:“备轿,去少师府讨杯庐山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