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绡揉着肚子道:“我好饿,我们先去膳房吧,路上我与你说说我与那个女人的事。”
她抬起自己的手道:“我保证,从今以后尽量不骗您。”“尽量?"钟离湛差点儿又要气笑了。
云绡又道:“我说好了不骗您,就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大话答应得斩钉截铁,否则日后又一个不小心在您跟前说了谎,那不就是现在也欺骗了您一回?”钟离湛:“那你昨夜为何答应?”
云绡眨了眨眼,歪着头问了句:“我答应了吗?”钟离湛”
她没答应,她只是点头,点头并未应声,怎样解释都行。钟离湛心道,好在他死了,不用因为受气无语再死一回。果然人的底线只能一再降低,听见云绡这样强词夺理的解释,钟离湛已经没脾气了。
云绡的手还握着钟离湛的尾指,她与他并肩而行,简单地说了一番关于妍妃,关于她为何会一个人住在后宫偏远角落一处小院的原因。妍妃是曦族进贡给凌国的美人,于节宴上献舞险些坠下高台,是显帝将她拦腰抱起救了下来。
当时的显帝已是而立之年,可威严气势与俊朗的五官仍然深深地吸引着年仅十八的妍妃,少女因这一场英雄救美而怦然心动,从此一颗心心就坠在了显帝的身上。
陷入爱河的少女眼底看不见显帝后宫无数,也看不见显帝对她的敷衍,她从不会去想自己只是曦族为了保全自我送来凌国京都的牺牲品,她以为这一切者都是上苍的安排,是缘分,是恩赐。
少女妍妃很快便有孕,即便是身怀六甲她也足够漂亮,显帝表面上对她的疼爱不减,妍妃也十分期待自己腹中孩子的降临。她不知深宫女子为了争宠能使出多少手段,所以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每天吃的那些珍馐美味最终会让她腹大难产,险些死在床上。妍妃生子时无比渴望能看见显帝,但这世上能为显帝生子的又何止她一人,她不是最特别的那个。
她躺在床上几乎丧命时,无数次幻想着显帝的那张脸,她想若她临死前不能再见显帝一面她一定会遗憾,魂魄飘荡于天地间,不舍离自己所爱之人而去。后来宫中有擅医的妃子赶来,一看便说妍妃的身体不能顺生,但可剖腹取子。
妍妃害怕,但显帝答应了。
云绡就是这样从她的肚子里生出来,虚弱的妍妃看着云绡白嫩的小脸,脸上挂着满足又欣慰的笑,这样的温情持续到她的身体渐渐好转,能够侍寝之后。那夜奶嬷嬷抱走云绡,显帝宿在妍妃的身边,她仍然美丽,生子之后身上多出一股温婉柔美的气质,比她以前只会痴痴望着显帝时要更加迷人。可衣衫褪去,妍妃腹部一条蜿蜒扭曲可怕的疤痕让显帝兴致全无,当时显帝冰冷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拢起衣裳就离开了沉银宫。尚年轻的妍妃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她看出了显帝眼底的嫌弃,她怔怔地望向自己白玉一样皮肤上那条可怕的疤痕,崩溃地哭了出来。要不怎么说她爱显帝爱得深沉,即便被显帝嫌弃了她也不曾对显帝冷情,反倒是无法面对自己亲生的女儿,只要看见还在襁褓里的云绡,她就会想到自己身上的疤。
她也不再去想云绡是她对显帝爱的证明,是流有他们血脉的共同的孩子,想的却是如若她从来没有怀孕就好了,若她永远保持着少女的姿态和身躯,显帝对她的爱就一定会更长久。
她厌恨云绡,将畏怯显帝,不敢面对显帝从来都没爱过她这一现实的懦弱,全都变本加厉地还在了还是孩童的云绡身上。云绡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不爱自己,她看她的眼神里从来都没有柔情,哪怕是假装的都没有。
从此以后,云绡成了她身上的那道疤。
云绡不明白,一个人的爱为何能扭曲成这样?或许从一开始妍妃就不是普通人,她的脑子本来就有问题,所以她一切与生母相悖的行为都得到了解释,是妍妃的问题,不是她云绡的问题。得不到母亲的爱,云绡就学会了来爱自己。不论在宫中经受了多少磋磨和欺凌,她都在内心一遍遍告诉自己,她才没有错,她就是最好的,她喜欢自己的一切。因为妍妃不想看见云绡,便将她远远打发到了皇宫角落的破旧小院中。若是云绡哪一次做了什么事稍稍在显帝的面前露脸了,那天妍妃就会特地让人请她去沉银宫,不论是骗是哄还是威胁,都是要她主动借着显帝对她目前的这一点好感,为妍妃谋得更多来自于显帝的喜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云宓即便在晨妃跟前寄人篱下,可至少晨妃也为她有过几分打算。晨妃从未克扣她的吃食,晨妃从未打过她,晨妃也会为了自己的名声,在云宓被关青云司后想办法将她尽快捞出去。
云绡被关青云司那么多天,妍妃不是没有听过她的消息,她从未想过救云绡,甚至担心云绡会惹显帝不高兴,从而连累到她。周泉礼死了,云宓被送到逍遥王府之前攀咬云绡,妍妃也从没想过自己的女儿或许会被陷害致死,却在仲卿仙师为云绡说了两句话后,急匆匆地想要云组借着仲卿仙师的关系,讨好显帝。
云绡觉得她可恨,可也是真的觉得她可怜。“她在我眼里,比云宓还像菟丝花,不,她连菟丝花都不是。"云绡拿着从膳房取回来的包子咬了一口道:“云宓至少知道男人的话不可信,男人的爱要不得,男人只是她为了自己过得更好的利用工具。可她却肖想显帝能够爱她,她甚至到现在都觉得显帝曾爱过她……”
若非她献舞当日台下还坐着曦族长老,显帝怎会管她死活?若非她年轻时姿色正浓,显帝又怎会夜夜宿在她的宫中?“后来,她找了个刺青师。"云绡顿了顿,似是回想起什么不好的画面,蹙紧眉头勉强将包子咽下去,再看向盘子里剩下的两个,恶心得吃不下了。云绡道:“她找了个刺青师,将自己腹部的疤痕刺成了牡丹花枝,她让自己的身躯开出了一朵永不凋零的牡丹花,以此讨好显帝。”妍妃做到了,那条疤痕不再吓人,而她身上绽放的牡丹花也让她看上去宛如花妖降世。
这甚至勾起了显帝的恶趣味。
显帝屈尊降贵地要去学刺青,于是请了十来个刺青师到了沉银宫,彼时妍妃衣衫褪尽横陈于殿中央,被十数双眼睛来回扫视。他们讨论着,比划着,告诉显帝下一朵花在何处绽放会更漂亮。云绡当时就在屏风后头,她想在妍妃的眼里看出点什么,只要她有半点羞耻和痛苦,云绡都能想个办法打断这令人作呕的场合。可她没有,她沉浸其中,真觉得自己又一次得到了显帝的爱。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
妍妃过了三十岁后,显帝就不再来她的沉银宫了,哪怕她除了一张脸,身上每一处都是他亲手刺下的花朵,她在显帝眼里也不再鲜艳漂亮。后宫中无数少女争奇斗艳,那些未怀上龙种的各展风姿,妍妃又算得上什么?
云绡说完这些,钟离湛也明白她为何会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她的母亲死了,因为在云绡的生命里妍妃从来都没充当过母亲这样的角色,所以她没有母亲,与死了无异。
云绡垂着眼眸道:“其实有的时候我挺羡慕云宓的。”“我羡慕她,晨妃虽然不是她的生身母亲,可她仍然可以喊晨妃一声母妃,我从来都没这样喊过她。"云绡说着,肩膀上便落下了一个宽大的手掌。钟离湛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觉得云绡在这一刻看上去很单薄,他还没想自己要做些什么,手就似安慰似的,温暖地盖在她消瘦的肩膀上。云绡瞥了一眼肩上的手,眨了眨干涩清澈的眼。羡慕云宓?
才不呢。
云宓都是个死人了,有何好羡慕的?
不过这一下她骗钟离湛自己母亲被剥皮的事就算是过去了。“包子。"钟离湛朝盘子里抬了抬下巴问:“不吃了吗?”云绡嗯了声,继续装可怜道:“这是三餐的,我留着下一餐吃。”实际上是她总能想到妍妃身上那些刺青,恶心得有些反胃。不过话要怎么说才能将其用处最大化,云绡从小就学会了的。钟离湛的声音果然轻了些:“你太瘦了。”“等到有朝一日我能离开这里,去到外面大千世界,我一定要好好尝一尝各地美食!"云绡笑道:“我还没吃过正宗的曦族食物呢。”总要适当地催一催这位杀神动手。
钟离湛听她飞扬的声音,扯了一下嘴角,他也很久没有吃过曦族的食物了,一个鬼魂,居然感觉到了饥饿。
云绡是被雨水淋得病倒在皇宫前的,显帝给了她两天休息时间才让她近前问话。
问的也是关于云宓杀死周泉礼一事,当时云宓非说周泉礼是云绡杀死的不少人都听见了,逍遥王就在跟前,有些话总要当着逍遥王府的面交代清楚。云绡顿了顿,也就说了自己告诉仲卿仙师的那道说辞,又朝显帝重重地磕头,提起圣仙节祭祀被破坏时她装作若无其事,也是因为胆怯,不敢忤逆周泉礼云绡对显帝几乎知无不言,就连自己教周泉礼咒语之事也全都说出来了。显帝问她是从哪里学来的,宫中禁书中其实并没有让人爱意相通的咒语,云绡顺势就把妍妃拉进了火坑里。
她说,是看见母亲曾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笔画过,当时不知作用,后来长大了些翻看了一些符咒书籍觉得有用,便仔细回想,深深记下。显帝听她这么说,果然脸色难看了许多。他不觉得云绡有胆子对他说假话,也有几分相信妍妃是会这些符咒法术的,毕竞她是曦族进贡的美人,未必不是曦族安插在皇宫中的一枚棋子。
曦族擅符咒,而妍妃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对他产生了狂热的爱意,显帝能从她的眼里看见痴迷,却也暗自揣度过这未必不是因为她演技精湛。如若她真的会什么爱意相通的咒,如若她真的用那痴狂的爱叫他对她也生出了真心,显帝不由得背后起了一阵寒意……那到时候他很可能就是曦族掌控的一个傀儡。
所幸的是,显帝深知人心险恶,而他不信人心,能坐上这个位置,他也没有爱。
云绡交代完自己所能交代的,显帝便让她退下,在仲卿仙师朝他颔首之后,对着还没完全离开的云绡道:“收拾一番,三日后去神霄塔。”云绡不明所以,不过看见显帝身边的仲卿仙师也就猜到了,应当是仲卿仙师想要让她过去探讨一番咒术,便答应了下来。出了乾和宫,暖洋洋的太阳晒得云绡身上的骨头都有些酥了。她虽然出了宫殿却没立刻离开,只是对守宫殿前的侍卫道她想在这儿等一下仲卿仙师,那侍卫没有驱赶云绡,任由她坐在台阶上发呆。此时钟离湛尚且还在乾和宫中,乾和宫内也有许多他不曾阅读过的关于而今凌国历史与国法规则的书籍,于他有用的东西,总得尽快了解才行。而且他也要仔细看一看,眼前的显帝,是否真是云绡口中那个无恶不作屠戮百姓的昏君。
毕竟……那小骗子嘴里没一句真话。
殿内这么一小会儿,钟离湛便从显帝的身上察觉到了杀意,他那杀意不光是因为听到云绡说她那咒语是从妍妃处学来,更在云绡离开后,那道冰冷的视线朝云绡的背影看去了一眼。
他想杀了云绡?
因为察觉到云绡只看一眼便能记下很久之前的咒语?忌惮她在符咒上的天赋?还是因为,她是妍妃的女儿?
显帝与仲卿仙师还有逍遥王后来闲谈的内容便不再围绕着周泉礼之死,即便逍遥王悲痛,却也知道这是他湖族借机向显帝讨要好处的最佳时刻。“你说湖族长老要东洲月坛,为圣仙设水生像?"显帝说起这话时,眉头很明显地皱了一下。
东洲是曦族的领地,月坛虽靠近湖族边境,可五族向来领地分明从未逾越,这一回湖族要东洲,难免会让曦族不满。凌国虽在人族的统领下,五族归于一国,但显帝也从未真的去管辖过另外四族的领地,只是派兵驻守边境,不让他们生事,也不许他们发扬。五族中,旖族已经四分五裂,领地也几乎在人族的统治下渐渐被显帝收入囊中,可那些旖族的长老们的地盘,显帝也不敢轻易触碰。更何况曦族人数不少,其势力甚至赶超尾人族。
湖族这个时候去动曦族的东洲,哪怕只是想要一个小小的月坛,那也是挑起两族相争,给显帝加大难题。
逍遥王却道:“陛下,曦族表面对凌国恭顺,可其族内六位长老目前一直只有四位露面,剩下的两人姓甚名谁未有人知。曦族擅符咒,那两位长老可还在领地中?从未露面是否是在做什么阴私勾当,这些我们都需趁早防范。”说到底,曦族便是离得偏远,却也是湖族的心头大患。他们湖族索要东洲月坛,也只是给曦族一个下马威,而且理由是要在月坛上建造圣仙水像,任谁也不能阻拦。
若能借此机会逼得那两位神出鬼没的长老出面再好不过,即便他们仍然龟缩,湖族也占据了月坛,甚至……可以借助占据月坛之势,深入曦族。谁知曦族有没有远古符咒存留至今?毕竟云绡从妍妃那里学来的咒语就是仲卿仙师到现在也未能破解。
几番交谈,动摇了显帝的心。
显帝虽不想五族因小事生乱,却更不想曦族背着他壮大,尤其是突然出现的古怪咒语,更是让显帝觉得自己身下的皇位似乎松动了几分,让他心中的杀意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