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观的重檐在暮色中翘起,像把未出鞘的刀。
香炉里插着七寸长的龙涎香,青烟凝成蛇形绕梁三匝,最终钻入功德箱的铜锁孔。崔钰掂了掂沉甸甸的木箱,铜钱碰撞声惊醒了梁上栖着的寒鸦。
“三十两纹银,二十贯铜钱,还有寒疆特制的冰纹银票......”他指尖翻飞如蝶,朱砂染红的指甲在银锭上敲出脆响,“够给三清像镀层金身。”
栖云观的铜钱在算盘上跳得欢快,香客们在开山大典之后便已渐渐离去,入夜之后的守心坪只剩下崔钰师徒二人。
崔钰斜倚着鲜红朱漆刚干的供桌,指尖拈着枚沾香灰的银锭,异色双瞳映着满殿烛火:“师父,今日的香火钱除了给三清老爷重镀金身外,剩下的竟也抵得上往年三季。”
“道起一方,造福一方,这些钱我们要还回去的。”青崖道人独眼未抬,枯指拨开功德箱底的碎银。一枚铜钱突然直立旋转,发出蜂鸣般的颤音——箱底压着片带血的瓷片,釉下隐约游动着赤纹。
“你可知这瓷片从何而来?”青崖道人屈指弹飞铜钱,钱币嵌入梁柱时,震落那只在蛛网上经营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蜘蛛,长长的丝线吊着它巨大的身躯。
崔钰袖中滑出个巴掌大的铜葫芦,葫芦口正对着瓷片:“昨日山下王寡妇献的供品里夹着的。”他晃了晃葫芦,内里传来瓷器相撞的清响,“武判官带去长安的那只,裂了道缝,但二者品质应该相等。”
烛火忽然暗了三分。
青崖道人独眼瞳孔收缩如针,案上铜钱无风自动,排成北斗吞狼之局。殿外传来野物惊呼——檐角垂落的冰棱突然渗出血丝,在月光下织成古老符咒。
“二十三年前你顺水漂来,”青崖道人突然扯开道袍,胸口嵌着的铜镜泛起青光,“裹你的襁褓上绣着同样符纹。”
崔钰手中银锭“当啷”坠地。瓷片上的赤纹突然活了,顺着他的影子爬上供桌,在《南华经》封皮烙下“九幽”二字。
青崖道人藤杖点地,杖头爆开的朱砂雾中浮现幻象:
赤日血月同时当空,九幽之地十万魔甲踏碎天河。连接天地人三界的通天龙柏燃着青焰,每片焦叶都坠成星辰。九天之上,有仙人折枝为剑,斩落的魔首化作群山;有神女披发浴血,断臂处涌出八河九江......
“这是师祖临终传我的记忆。”老道声音似从远古传来,“数万年之前仙魔大战时,九天仙人用三万年寿数炼成天律锁链,与九幽魔主同陨落于归墟海眼。那株连接地下九幽,人间九州,地上九天的通天龙柏也一同幻灭。”
幻象忽变。
龙柏轰然倾倒,从硕大无比的树根到细小弯曲的枝丫寸寸龟裂。万千流光从中飞出,每道流光都裹着片瓷器,坠向九州红尘。
崔钰的铜葫芦突然滚烫。他掀开葫芦底的暗格,瓷瓶碎片正与幻象中的流光共鸣:“所以武判官拼死护送去长安的那只瓷瓶里......”
“是灵魄,也是修仙的机缘。”青崖道人藤杖劈碎幻象,“数万年前的仙魔大战,无数散仙身死道消,但他们的元神却纷纷幻化为瓷器隐身于泥土沟壑山峦川流之中,待灵魄成熟,便可再度现世修得成仙,只是听你说起那判官所藏瓷瓶的大小,应该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散仙。”
“那魔呢?”崔钰问。
“等到真能修得长生之时,又有谁在乎你前世是仙是魔,又有谁能定义你是仙是魔呢?!”青崖道人抛出了一个崔钰现在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理解的问题来作为回答。
夜枭啼破窗纸。
供桌上的《南华经》无风自翻,停在那页“北冥有鱼”。墨字突然游出纸面,在虚空凝成条黑龙——龙睛正是崔钰的异色双瞳。
“九天云君折骨为契,左瞳刻日,右瞳藏月。”青崖道人独眼淌下血泪,“你眼中金青之气,便是最后一位九天云君的遗赠。不然,你以为天上的雷,那么容易就被你引下来啊!”
“可师父的眼睛......“
“那是天道对我的责罚。”青崖道人面无表情,心中并没有对让他失去眼睛的九千岁有任何的仇恨。
崔钰突然大笑。
他抓起把香灰撒向黑龙,灰烬触及龙须的刹那,竟凝成数行上古铭文:“天律锁仙八百载,鹤氅浸透堕仙泪。看来九千岁要的只是那俗世龙脉,而国师要的却是仙人藏在瓷器里的永生成仙之术......一眼之仇,师父就算不计较,做徒弟的也得替您讨回来。”
青崖道人藤杖突然刺穿黑龙咽喉。龙身炸成瓷片暴雨,每一片都映着不同景象——长安观星台底的白玉接引台、寒疆地火厅沸腾的云母浆、栖云观地底游动的龙影......
就在这时,功德箱突然爆开,瓷片汇成月华洪流,在空中凝成七重云雾人影。仙影颈间缠着断裂的玉锁链,断口处不是精血,是飘散的星屑。
“谪仙叩天门!”崔钰青竹杖裂开,青铜剑已然出鞘,“师父,看来咱们道观的香火钱......沾了仙腥啊。”
青崖道人独眼突然放出精光:“不是仙腥,是这红尘炉鼎......又要换炭了。”
星屑流淌声充斥大殿。
仙影伸手点向崔钰眉心,指尖离额间三寸时突然消散,瓷片尽数没入铜葫芦。
“现在明白了?”青崖道人将铜钱一枚枚按进桃木剑,“所谓长生,不过是仙魔对弈棋局里的残谱。你我皆是过河卒......”
“也是摆渡人。”崔钰突然劈碎供桌。桌底暗格里滚出本泛黄账册,香火钱数目旁,竟用朱砂勾着星宿轨迹,“师父,那,我们也能修得长生吗?”
青崖道人没有回答崔钰的问题,只是抚摸着胸口的铜镜残片,镜中映出的不是人脸,是株凋零的月桂。过了许久,这才如释重负般的叹了口气,说道:“随我来,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崔钰怔了怔,不知道师父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自己,当下也不再多想,紧跟在师父身后,走入了那块守心坪上他从未踏足过的禁忌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