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某将阿盈视若亲妹,分内而已。」
可先生自有妹妹。李世民将喉间脱之欲出的回应压回心底,望着那袭轻盈白衫逐渐消逝于厚重天幕。
“欧阳老师过两日便要去雍州捶拓索靖的晋碑,我怕他很晚才能回来。”李小六歪头思索,见骤雨已停,未察觉李二郎的出神,向他展了展容,“哥哥你先回去,我这就去老师家里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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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君之禄,受君之恩,此番左迁出京,瑀丝毫无衔怨。”
欧阳询前厅中,博山炉白烟似雾,遮去中年文士丰美姿仪,惟显一道挺拔背脊。
萧瑀面带怅然,端坐席间,目光环顾壁上陈列字画:“若论惟有憾事一件,便是再难亲观信本之书,河池路远,不知何日再能有此荣幸。”
若此时炉烟散去,他便能视出对坐老者惆目中隐约羡意,萧瑀秉性耿直,素敢于犯颜上谏,常引圣人不快。
如今圣人忍无可忍,一纸诏令将其贬为河池太守,并吩咐即刻赴任。
欧阳询既悲于友人无过贬谪,却羡他骨性清鲠,不掩锋芒。
“时文勿虑,圣人素与你亲厚,想略过半载便将时文召回,届时我二人促膝论书,为时未晚矣。”
因其姊乃皇后萧氏之故,萧瑀自入隋后即受圣人恩遇,君臣交情颇深,奈何无法对圣人荒唐行径视而不见,方得来一道贬书。
“但愿如此罢。”萧瑀阖目默叹。
虽潜意识隐隐作着提醒,此次道别长安恐再难见天颜,然这时的他尚未有所预料。
李惜愿踏进前厅时,映入眼帘者便是宾位上坐定的萧瑀。
“萧姑父!”
一声清脆鸣响,旋即迫开男子双目。
“小六?”萧瑀惊诧视她,见她满身湿漉,虽已简略整理过鬓发,襦裙上未干的水渍却彰显着女孩适才淋过一场疾雨。
李惜愿喘气站定,从怀中捧出紧紧护着的字幅,瞳眸间眨动着亮晶晶的光芒,得意地向上首的欧阳询展示:“欧阳老师,您的墨宝我抢下来了,可没有被雨打湿哦。”
她似在向老者邀功,捧着那卷字幅的小手向他伸去。
欧阳询喉头倏而滚动。
“傻阿盈。”心底卷出的怜惜吞没感官,双唇启阖,他惟能道出此语,“你这又是为何?”
“因为欧阳老师把它给了我,我就有责任好好保管,何况让您的作品淋雨,我的良心会痛的。”她摸摸脑壳,笑嘻嘻道。
经受离乱之人,往往最期盼难得的温暖与热切,纵然老者面冷寡语,仍不得不承认,自己又一次被女孩所流露的真性情打动。
萧瑀乐道:“姑父方知原来信本还收了小六做徒弟,倒是稀奇。”
欧阳询可不像是愿意收女徒弟的作风。
不过忆起他早亡爱女,萧瑀不禁意会。
屋内愁绪被小姑娘的到来冲散大半,他心底松快许多,想起每回赴李宅做客,总能看到李渊监督兼辅导李小六学习,通常此时萧瑀扮演解救小孩于水火的老好人亲戚角色,劝说李渊莫揠苗助长,还孩子一个快乐童年。
李渊却坚信李小六存在仅爸爸可见的天赋,即便无数次泄气,还是苦心孤诣将她往才女道路上培养,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阿耶近来捷报频传,剿贼者众,小六可有耳闻?”
“那阿耶要回来了么?”李惜愿对李渊的战场之道不甚热衷,惟捕捉出这条讯息,立刻竖起耳朵。
“敌群势大,不过依李公用兵之速,不久便可凯旋。”萧瑀沉吟捋须,有意谑她,“小六看来很盼望你阿耶回来管束你?”
萧瑀虽年过四旬,然生得面容俊好,风姿夺目,举手投足间俱是王公气度。
李小六不无羡慕地瞅着他,未听出这是大人在逗小孩,实话实说:“阿耶虽然爱管我,但是他答应过要带绛县特产的樱桃回来,我可等着呢。”
饶是名门如李家,樱桃亦因产量稀有属于珍奇水果,李惜愿平日很少能有这个口福尝到,因此李渊临走前给她许下的承诺无异于一张香喷喷的大饼,钓得她日日盼望李渊能及早窜进家门。
萧瑀会心展眉:“那小六好好学习,待姑父去了河池赴任,也与小六寄那边美食可好?”
“好……”余下之言才将脱口而出,李惜愿却瞥见了他瞳中一掠而过的落寞。
他毕竟难以释怀。她一瞬想道。
“姑父好好做官就可以啦,那里的百姓比我更需要姑父这样的好官,您不用太记挂我,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李惜愿咽回原话,向他扬起了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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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金饰玉的马车于李宅前停下。
闻得车轮声辘辘而至,见驾车者乃是李家老仆,恰于外面归家的李惜愿心中一喜,小跑奔前。
“阿耶!”
“欸,乖女儿。”
音声却张扬恣肆,透出少年无所顾忌的慵懒。
李惜愿笑容刹那凝固于脸上,咬了咬牙。
少年踩过老仆弯下的腰脊踏出车厢,腾跃落地,唇畔勾出轻薄笑容。
“妹妹适才喊哥哥那声阿耶,哥哥听着甚是受用,怎生现在不唤了?”
李惜愿深吸一口气,脸颊气得鼓起,齿间迸出三字:“李元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