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连河过街的这片地被称为桑桥湾,前巷是种桑卖蚕丝的,后河则各行各巷的人都有,起早能见着,平常则出摊买卖上工。
王月兰开门时说:“自打前两年你姨夫没了后,我就典了东西,带小荷到这来住了。”
她嫁了两次,到眼下二十来岁守寡,头一个在上林塘,后一个是个造船的,她跟着到桑青镇里来,后来人逢船难没了,她只身一人带着闺女,住在原先的破巷子里不大合适,才拿家当抵押换屋。
林秀水对此很清楚,姨母早两年便说过,她提起包袱,侧身踏进门槛,抬头往上瞧。
这院子像住在井里。
天井窄长,而院子全靠这天井接济,才有点光亮。
蹲在那水洼处,抬头老瞧着天的小荷,就跟只小蛙一样。
小荷才六岁,个子矮,脸倒是圆乎,特别爱蹦,见了人就蹦过来,很亲热地喊林秀水,“阿姐。”
“哎,大宝,”林秀水笑嘻嘻喊她。
明明两个人就见过几次面,可好得跟以前穿过同件褙子似的。
院子里还有点天光,到了屋子里头又窄又黑,窗户没糊纸,钉了几张拼补的麻布,家伙什又杂,不点蜡烛,走两步就得跌绊一下。
杉木板墙隔不住一点声音,左边那户在锯木头,右边有小孩吵嚷。
此时王月兰从灶屋提了茶瓶出来,倒了碗香饮子,叫林秀水喝掉。
最纯的饮子,就跟汤药一样,比饮片熬的苦汤还要苦。
林秀水喝一口打一个嗝,她跟条鱼一样,向外吐泡泡,半点咽不下去。王月兰说她不识好货,自个儿趁热喝了,还得刮刮碗底,这玩意可贵。
喝了东西,收拾好家当,这屋子小是小,幸好还有个二楼,只两间房,小荷跟王月兰睡,林秀水占了一间房。
在小屋里时,王月兰打发小荷去拿东西,她同林秀水说:“到了这就别想上林塘了,等明日我们去衙门,你只要待满一年,能当个镇坊郭户。”
这屋舍是王月兰去质库典当,又借了银钱买下的,要价六十几贯,就为了不住店宅务的破屋,修缮都不能修缮。
有了屋舍,她便是镇坊郭户,让林秀水落在她户帖名下不成问题。
“你爹娘走得早,又拖累你,叫你还了不少债,不然到了你十五这个岁数,奁产都该是齐备的,”王月兰最在意这事,毕竟她亲姐临终前把林秀水托付给她。
孩子叫她一声姨母,姨母也算娘,她把林秀水当自个儿孩子。
“这眼下,哪家郎君娶媳不看奁产的,哪家小娘子嫁郎不问田财的,你有妆奁田财吗,你还乐,我看你真是找打。”
在整个宋朝,尤其在临安府,嫁娶之道里,钱财比样貌紧要。
像林秀水这种穷得叮当都不响的小娘子,嫁人排不上好的,随意嫁人容易碰上孬的。
林秀水笑说:“那正好我老了就到居养院去,还能混口官饭,一日给米二升,钱二十,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王月兰瞪她,林秀水立即改口:“这不是还有个出路,我过两日寻个活去,最好能一日赚上几贯,一段日子下来,既能置办田财,又能招个好郎君。”
“你个嘴胡天胡地的,你要抢金银铺你自个儿去。”
林秀水可不想进牢里去,她只想赚些银钱,别叫姨母添了她这个负担而为难。
在桑青镇混口饭不是容易的事,各行有各行的规矩,索性林秀水还有门裁缝手艺。
不是天生的,不是娘传的,而是梦来的。
她从十二岁开始做梦,那时她娘刚走,她发了热,整夜做梦,梦里总出现她不懂的东西。
只有身子的人架子、插上能用的熨斗、轻薄蓬松的衣裳,黑里透着彩的布…
刚梦头三天时,她以为自己终于——疯掉了。
疯掉了也得治。
上林塘没有正经郎中,倒是有个货郎,担架上时常挂着张招幌,上头写专医牛马小儿。
可她既不是牛马,也不是小儿,哎,可惜。